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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韓文公廟碑》原文及翻譯賞析
《潮州韓文公廟碑》是一篇創(chuàng)作于宋代時期的散文,作者蘇軾。這篇文章是蘇軾于1092年(元祐七年)三月,接受了潮州知州王滌的請求,替潮州重新修建的韓愈廟所撰寫的碑文。以下是小編整理的《潮州韓文公廟碑》原文及翻譯賞析,歡迎閱讀。
譯文
一個普通人卻成為千百代的榜樣,一句話卻成為天下人效法的準(zhǔn)則。這是因為他們的品格可以與天地化育萬物相提并論,也關(guān)系到氣運(yùn)的盛衰。他們的降生是有來歷的,他們的逝世也是有所作為的。所以,申伯、呂侯由高之神降生,傅說死后成為天上的列星,從古到今的傳說,是不可否認(rèn)的。說:“我善于修養(yǎng)我盛大正直的氣!边@種氣,寄托在平常事物中,又充滿于天地之間。突然遇上它,那么,王公貴族就會失去他們的尊貴,晉國、楚國就會失去它們的富有,張良、陳平就會失去他們的,孟賁、夏育就會失去他們的勇力,張儀、蘇秦就會失去他們的辯才。是什么東西使它這樣的呢?那一定有一種不依附形體而成立,不依靠外力而行動,不等待出生就存在,不隨著就消逝的東西了。所以在天上就成為星宿,在地下就化為河川山岳;在陰間就成為鬼神,在陽世便又成為人。這個道理十分平常,不值得奇怪的。
自從東漢以來,儒道淪喪,文敗壞,佛、道等邪說一起出現(xiàn)。經(jīng)歷了唐代貞觀、開元的興盛時期,依靠、杜如晦、宋璟等名臣輔佐,還不能挽救。只有韓文公從普通人里崛起,在談笑生中指揮古文運(yùn)動,天下人紛紛傾倒追隨他,使思想和文風(fēng)又回到正路上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百年左右了。他的使八代以來的衰敗文風(fēng),得到振興,他對儒道的宣揚(yáng),使天下人在沉溺中得到拯救,他的忠誠曾觸犯了的惱怒,他的勇氣能折服三軍的主帥:這難道不是與天地化育萬物相并列,關(guān)系到國家盛衰,浩大剛正而獨(dú)立存在的正氣嗎?
我曾談?wù)撨^天道和人事的區(qū)別:認(rèn)為人沒有什么事不能做出來,只是天不容許人作偽。人的智謀可以欺騙王公,卻不能欺騙小豬和;人的力量可以取得天下,卻不能取得普通老百姓的民心。所以韓公的專心誠意,能夠驅(qū)散的陰,卻不能夠挽回憲宗佞佛的執(zhí)迷不悟;能夠馴服鱷的兇暴,卻不能夠制止皇甫镈、李逢吉的誹謗;能夠在潮州老百姓中取得信任,百代都享受廟堂,卻不能使自身在朝廷上有一天的平安。原來,韓公能夠遵從的,是天道;他不能屈從的,是人事。
從前,潮州人不知道儒道,韓公指定進(jìn)士趙德做他們的。從此潮州的人,都專心于學(xué)問的研究和品行的修養(yǎng),并影響到普通百姓。直到現(xiàn)在,潮州被稱為容易治理的地方。確實(shí)不錯啊,曾說過這樣的話:“有地位的人學(xué)了道理,就會愛護(hù)人民;地位低的人學(xué)了道理,就容易治理!背敝萑司捶铐n公,吃喝的時候必定要祭祀他,水災(zāi)旱荒、疾病瘟疫,凡是有求助于神靈的事,必定到祠廟里去祈禱?墒庆魪R在州官衙門大堂的后面,百姓以為進(jìn)出不方便。前任州官想申請朝廷建造新的祠廟,沒有成功。元佑五年,朝散郎王滌先生來擔(dān)任這個州的知州,凡是用來培養(yǎng)士子,治理百姓的措施,完全以韓公為榜樣。老百姓心悅誠服以后,便下命令說:“愿意重新修建韓公祠廟的人,就來聽從命令!崩习傩崭吒吲d興地趕來參加這項工程。在州城南面七里選了一塊好地方,一年后新廟就建成了。
有人說:“韓公遠(yuǎn)離京城約,而貶官到潮州,不到一年便回去了,他死后有知的話,是不會深切懷念潮州的,這是明擺著的!蔽艺f:“不是這樣的,韓公的神靈在人間,好比水在地上,沒有什么地方不存在。而且潮州人信仰得特別深厚,得十分懇切,每當(dāng)祭祀時,香繚繞,不由涌起凄愴的感覺,就象見到了他,好比挖一口井得到了水,就說水只在這個地方,難道有這個道理的嗎?”元豐七年,皇帝下詔書封韓公為昌黎伯,所以祠廟的匾額上題為“昌黎伯韓文公之廟!背敝萑苏埼視鴮懰氖论E刻在石碑上,因此作首送給他們,讓他們歌唱著祭祀韓公,歌詞說:
您從前騎龍邀游在白鄉(xiāng),雙手撥動,挑開天上的云彩,替您織成云錦衣裳。您輕快地乘著風(fēng)來到皇帝的身旁,下降到人間,為混亂的俗世掃除異端。您在西邊游覽了咸池,巡視了,草木都披上了您的恩澤,承受著您的光輝普照。您追隨、,與他們一起比翼翱翔,使、奔跑流汗、兩腿都跑僵了,也不能仰見您那能使倒影消失的耀眼光輝。您上書痛斥,諷諫君王,被邀請到潮州來觀看,中途又游覽了衡山和湘水,經(jīng)過了埋葬帝舜的九嶷山,憑吊了娥皇和女英。到了潮州,祝融為您在前面開路,若躲藏起來了,您管束、鱷魚,好像驅(qū)趕羊群一樣。天上缺少人材,天帝感到悲傷,派巫陽唱著歌到下界招您的英魂上天。用牦牛作祭品,用骨來占卜,敬獻(xiàn)上我們的美;還有殷紅的,金黃的。您不肯稍作停留,使我們淚下如,只得送您的英靈,披著頭發(fā),輕快地返回仙鄉(xiāng)。
注釋
(1)申、呂:申侯,呂伯,周朝大臣。
岳降:指他們是四岳所降生。
傅說(yuè):商朝大臣。傳說死后化為星宿。
浩然之氣:即正氣,剛正至大的氣概。
良平:張良、陳平,西漢謀臣。
賁(bēn)育:孟賁、夏育,古代武士。
儀秦:張儀、蘇秦:戰(zhàn)國辯士。
。2)房杜:房玄齡、杜如晦,貞觀年間賢相。
姚宋:、宋璟,開元年間賢相。
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此時駢文盛行,文風(fēng)衰敗。
道濟(jì)天下之溺:謂提倡儒家之道,使天下人不受佛教、道教之害。
濟(jì):拯救。
忠犯人主之怒:唐憲宗迎佛骨入官,直諫,幾被處死,經(jīng)大臣營救,貶潮州刺史。
勇奪三軍之帥:唐穆宗時,鎮(zhèn)州兵變,奉命前去宣撫,說服叛軍首領(lǐng)歸順朝廷。
。3)豚魚:《易·中孚》說“信及豚魚”,意即只有誠心祭祀,連供品豬魚都感動,才得吉卦。
開衡山之云:赴潮州中途,謁衡岳廟,因誠心祝禱,天氣由陰晦轉(zhuǎn)睛。
馴鱷魚之暴:傳說被貶為潮州刺史時,聽說潮州境內(nèi)的惡溪中有鱷魚為害,就寫下了《祭鱷魚文》來勸戒鱷魚搬遷。不久,惡溪之水西遷六十里,潮州境內(nèi)永遠(yuǎn)消除了鱷魚之患。
皇甫镈(bó)、李逢吉:均當(dāng)時宰相。
。4)朝散郎:五品文官。
(5)熏:香氣。
蒿(hāo):蒸發(fā)。
凄愴:祭祀時引起的感情。
云漢:天河。
天章:文采。
天孫:織女星。
咸池:神話中沐浴的地方。
神木名。
籍湜(shí):均韓愈學(xué)生,其古文的成就遠(yuǎn)不及師,因此說“不能望”。
海若:海神。
鈞天:天之中央。
巫陽:神巫名。這兩句意思是韓愈死后必為神。
犦(bào)牲:牦牛。
雞卜:用雞骨卜卦。
賞析/鑒賞
碑文高度頌揚(yáng)了韓愈的道德、文章和政績,并具體描述了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懷念之情。碑文寫得感情澎湃,氣勢磅礴,被人譽(yù)為“宋人集中無此文字,直然凌越四百年,迫文公(按指韓愈)而上之”(《蘇長公合作》引錢東湖語)。黃震甚至說:“《韓文公廟碑》,非東坡不能為此,非韓公不足以當(dāng)此,千古奇觀也。”(《文范》引)
起筆兩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劈空而來,突兀高亢,警策,一下子就將讀者的心緊緊抓住。作者并沒有急于要說出具體是誰能具有如此崇高的威望和如此深遠(yuǎn)的影響,而是繼續(xù)泛論這種偉人的作用,能“參天地之化,關(guān)盛衰之運(yùn)”。接著又舉出申侯、呂侯是岳神降生,傅說死后變?yōu)榱行堑墓糯鷤髡f來說明這類偉人降生到這世上來是有目的的,從這世上逝去后也能有所作為。這就為下文論述浩然之氣作了充分的鋪墊,蓄足了氣勢。于是,文章順勢引出的名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并說明這種氣無所不在,“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接著,連用三組排比句,從所遇對象的反應(yīng)、此氣存在的條件和此氣存在的方式這三個方面來具體予以描述、評論。“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這組排比句是說,突然遇上這種浩然之氣,能使人失去其原有的貴、富、智、勇、辯,可見其威力之大。文章又用“是孰使之然哉”這一設(shè)問句,引出對此氣存在條件的評述:“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實(shí)際上是強(qiáng)調(diào)此氣乃無條件地存在于宇宙之間。正是因為它無條件地存在于宇宙之間,所以它的存在形式也變化不一,并不固定:“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fù)為人。”以上三組排比句,如江海橫流,浩浩奔涌,襄陵浸天,勢不可擋。而為了疏蕩其氣,使文章形成頓挫,在一組和二組之間,用一設(shè)問句“是孰使之然哉”,表示意思的轉(zhuǎn)換;在二組和三組之間,用一因果連詞“故”,表示上下層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三層寫完,又用“此理之常,無足怪者”予以歸納小結(jié),使其開合有序,奔放中現(xiàn)出嚴(yán)謹(jǐn)。這一段對于浩然正氣的描述、評論,雖帶有相當(dāng)?shù)目鋸埡洼^濃的神秘色彩,但浩然之氣并非虛無飄渺的東西,而是確實(shí)存在著的,這就是人們平常所說的正義的力量和精神。因此,它的影響極為深遠(yuǎn),比如宋末民族就將其寫入著名的篇《》中,表現(xiàn)出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和濃郁的主義精神。它在今后還將沾溉后人,涵育百代。
碑文首段,對于浩然正氣作了充分的描述、評論,韓愈的高大形象已隱隱出現(xiàn),于是二段順勢轉(zhuǎn)入評述其道德文章。碑文先強(qiáng)調(diào)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東漢末年黃巾大起義之后,不僅統(tǒng)一的政治局面不復(fù)存在,經(jīng)濟(jì)遭到嚴(yán)重破壞,而且儒家思想也完全解體。先是道教和佛教盛行,到了晉朝,又出現(xiàn)釋、道合一的玄學(xué)。因此,從儒家的立場來看,儒道喪失、異端并起的說法并非夸張。再看文風(fēng),魏、晉文章已開始駢偶化,到了南期,駢文占了絕對的優(yōu)勢,講究平仄押韻,堆砌辭藻和典故,內(nèi)容空虛,陳言泛濫,連反對過于駢偶化的劉勰在寫作《》時也依然采用駢文,可見其勢力之大,已積重難返。即使進(jìn)入唐朝,在政治、經(jīng)濟(jì)上出現(xiàn)了貞觀和開元盛世,并先后出現(xiàn)了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等賢相,對于衰弊的文風(fēng),也無法改變。直到貞元、元和之際,“獨(dú)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庇谩罢勑Α薄镑庵薄懊胰弧钡仍~語來強(qiáng)調(diào)韓愈所倡導(dǎo)的古文運(yùn)動號召力之強(qiáng)、聲勢之大,是完全符合文學(xué)史實(shí)際的。接著,碑文連用四個排比分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jì)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以此從文、道、忠、勇四個方面來盛贊韓愈的道德文章和為人行事。一個分句一個方面,概括力極強(qiáng),氣勢也極其充暢,因此這四個分句也成為整個碑文最警策的名句而流傳千古、膾炙人口。而韓愈在文、道、忠、勇這四個方面的表現(xiàn),正體現(xiàn)了上文所寫的浩然正氣,所以強(qiáng)調(diào)說:“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dú)存者乎!”這樣,將一、二兩段完全挽合起來。至此,讀者才充分理解,原來碑文首段所放筆泛寫的浩然正氣,實(shí)際上是句句都在描寫韓愈。由此可見此文立意的精巧,用心的良苦。
碑文第三段,完全轉(zhuǎn)換角度,另起爐灶,從論“天人之辨”人手。所謂“天人之辨”,就是分清天意和人為兩個方面的情況,也即是:“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比烁蓧氖驴梢詿o所不用其極,但天意是不能容忍的;人可以欺騙王公大人,但天意不能容忍人去欺騙小豬、小魚,因為《易·中孚》的卦象象征著中心,誠信到能感化小豬、小魚等微細(xì)之物,如能擴(kuò)大到以之施政,一定能獲得吉祥,因為誠信正應(yīng)合著天剛正的美德;人可以用暴力去奪取天下,卻不能用暴力去征服匹夫匹婦之心,因為這也體現(xiàn)了天意。這些說法,在今天看來,有不少唯心的成分在內(nèi),但也不是毫無合理的內(nèi)核。比如將天意理解為公理和法律,還是可以講得通的。接著,碑文便從天意和人為的角度,連用排比句進(jìn)行兩相比照,指出:“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云,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镩、李逢吉之謗;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痹谶@兩相比照中,前項均屬天意,后項均屬人為。凡屬天意者,韓愈都能取得成功;凡屬人為者,韓愈全遭失敗。所以結(jié)論是:“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边@樣論說,不僅能與上文論述浩然之氣的話完全吻合,不致,而且主要是突出和強(qiáng)調(diào)韓愈受到貶滴、遭遇誹謗、不能安身于朝廷,全是人為的結(jié)果,也即是君昏臣奸的黑暗政治所造成的。因此,碑文這樣寫,不僅是為了歌頌韓愈的忠誠和正直,也寄寓著對韓愈在政治上屢遭陷害打擊的憤懣在內(nèi)。
碑文第四段,重點(diǎn)描寫韓愈在潮州的政績以及潮州人民對韓愈的崇敬和懷念之情。由于韓愈在潮州期間重視興辦,故“潮之士,皆篤于文行,延及齊民”;由于韓愈在潮州期間重視水利、根除民患,故“潮人之事公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對于王滌倡議重建韓愈新廟之舉,“民歡趨之”。而當(dāng)有人以韓愈生前在潮很短、對潮并不留戀為由認(rèn)為在潮修建韓廟并無意義時,直接出面,以“如水之在地中”來比喻韓愈之神“無所往而不在也”,說明韓愈影響之廣大深遠(yuǎn),既極生動形象,又極具說服力。
碑文最后,為了進(jìn)一步抒寫作者對于韓愈的高度崇敬之情,又展開浪漫的想象,創(chuàng)作了一首熱情洋溢的詩歌。詩中想象韓愈是天仙下凡,“下與濁世掃秕糠”的;他的詩歌成就極高,可以“追逐李、杜參翱翔”;他忠誠耿直,敢于“作書詆佛譏君王”;他感動上蒼,“祝融先驅(qū)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qū)羊”。因而當(dāng)他離開天廷以后,上帝十分悲傷,仍然將他召回。詩的最后,寫作者獻(xiàn)上豐厚的祭品,虔誠地向他禱告,希望他能在人間稍作停留,但他卻翩然飛回天宮,于是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涕淚滂沱了。詩中通過這種浪漫的想象,既再一次高度贊揚(yáng)了韓愈的業(yè)績,天人共鑒,韓愈的精神,感天動地,從而表現(xiàn)一位古文運(yùn)動完成者對于古文運(yùn)動開拓者的十分虔敬的心情,又緊密呼應(yīng)碑文首段對于浩然正氣的描述、評論,文心之深細(xì)嚴(yán)密,達(d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
綜上所述,這篇碑文將議論、描述、引征、對話、詩歌等熔鑄于一爐,高論卓識,雄健奔放,駢散兼施,文情并茂。正如所說:“此碑自始至末,無一懈怠,佳言格論,層見迭出,如太牢之悅口,明之奪目,蘇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保ā队x唐宋文醇》引)而宋代著名詩文評論家,則將它與唐代許多著名作家所撰寫的韓愈碑、傳、墓志等文章相比,指出它完全超越了前人:“劉夢得、李習(xí)之、皇甫持正、李漢,皆稱頌韓公之文,各極其摯……及東坡之碑一出,而后眾說盡廢……騎龍之詩,蹈厲發(fā)越,直到《雅》《頌》,所謂若捕龍、搏虎豹者,大哉言乎!”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guān)盛衰之運(yùn),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笔菤庖,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fù)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dú)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jì)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dú)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云,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謗;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xué),公命進(jìn)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于文行,延及齊民,至于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為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yǎng)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愿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于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陛Y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dú)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七年,詔拜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背比苏垥涫掠谑,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公昔騎龍白云鄉(xiāng),手抉云漢分天章,天孫為織云錦裳。飄然乘風(fēng)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抵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qū)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qū)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fā)下大荒!
創(chuàng)作背景
潮州(今廣東潮安縣)知州王滌在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重修韓愈廟后,寫書請?zhí)K軾為此廟撰寫碑文。蘇軾慨然從命,不久就將手書碑樣寄給王滌,這就是著名的散文名篇《潮州韓文公廟碑》。
寫作特點(diǎn)
這篇文章,在藝術(shù)上有很強(qiáng)的感染力,是蘇軾文章中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是歷代碑文中別具一格的佳作。它有以下一些特點(diǎn):
第一,文章寫得氣勢磅礴,感情充沛。蘇軾對韓愈的生平業(yè)績相當(dāng)熟悉,但如何寫好這篇文章,卻使他頗感躊躇。相傳他“不得一起頭,行起數(shù)十遍,忽得此兩句!蔽恼缕鹗讻]有介紹韓愈生平行狀,而是不拘一格,用“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這兩句精警奇險之句運(yùn)領(lǐng)全篇,如奇峰突起,出手不凡。然后議論英發(fā),雄辯滔滔,用“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引孟子語錄,縱談天下浩然之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這浩然之氣不借形體而自立,不仗外力而運(yùn)行,不靠生命而存在,不隨死亡而消逝!霸谔鞛樾浅,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fù)為人”,這兩組排此,如江河橫流,不可遏止。然后才筆鋒頓轉(zhuǎn),從歷史的興衰中引出韓愈。文章的首段議論縱橫捭闔,明寫先賢的生死蹤跡,暗寫韓愈是參天地、關(guān)盛衰、生有來,死有為的非凡哲圣,可與先賢比肩為伍。文章用語精警新奇,振聾發(fā)聵。象“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jì)天下之溺”論人至此,評價之高,堪稱響遏行云。如此宏大氣勢,一是由于韓愈的豐功偉績,二是得力于蘇軾的如椽巨筆,可以說,非韓愈不能當(dāng),非蘇軾不能為。
第二,文章旁征博引,豐富了作品的內(nèi)涵。“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申伯是周宣王功臣,呂侯輔轅穆王有德,據(jù)傳他們降生時有山岳降神的吉兆,預(yù)示他們是周王室的屏障;傅說是商王武丁的宰相,傳他死后升天,化為列星,這是取自傳說!拔疑起B(yǎng)吾浩然之氣”、“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引自孔孟語錄!爸曳溉酥髦,而勇奪三軍之帥”前指韓愈上《論佛骨表》,認(rèn)為迎佛骨是“傷風(fēng)敗俗、傳笑四方”的舉動,并援引史實(shí)說信佛的皇帝都要短命,因而觸怒憲宗;后指唐穆宗長慶年間王廷湊叛亂,韓愈以兵部侍郎身份去宣慰叛軍,面對全副武裝的叛軍,韓愈引述當(dāng)朝史實(shí),說明反叛朝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王廷湊怕部下為韓愈說動,答應(yīng)結(jié)束叛亂。以上,俱有文字材料可證,說明蘇軾對韓愈事跡知之甚詳,爛熟于胸,故能在寫作上起到以一當(dāng)十的作用。
第三,文章格式自然多變,手法生動靈話,不拘舊套。第一至三段全是議論,但又各自不同。第一段駢散相間,第二段以散體為主,第三段幾乎全是駢體。第四、五兩段是敘述,但一段以直敘寫出,一段以對話寫出。最后兩段,情生于心而發(fā)于歌詠。文中有議論、有敘述、有對答、有引文、有詩歌,以第三人稱為主,也間有第一人稱。文章中比喻形象生動,對韓愈“其不眷戀于潮也審矣”的說法,蘇軾以第一人稱為之辯:“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以水作喻,有很強(qiáng)的說服力和感染力。
第四,文章奇峰迭起,富于浪漫色彩!捌シ蚨鵀榘偈缼,一言而為天下法”等句,是議論奇!吧辍巫栽澜担嫡f為列星”古代良臣降生時發(fā)生異兆,死后化為星岳,使文章的議論奇氣橫生!澳荛_衡山之云”,“能馴鱷魚之暴”,是敘事奇。韓愈能得天道而不得于人事,蘇軾寫韓愈的精誠能感天動地,馴服鱷魚,將此類傳說寫得似真似神,這些筆墨使文章富有奇氣,增添了韓愈的神奇風(fēng)致。最后是文章結(jié)尾的詩歌寫得奇,歌詞寫韓愈飄然乘風(fēng)來自天帝身旁,下凡為濁世掃除文章批糠,追隨李白、杜甫和他們比翼翱翔,張籍、皇甫湜汗流浹背追也追不上。天宮無人輔佑,天帝悲傷。派遣神巫唱著神曲招請他的神靈。詩歌天上人間,神游萬里,極富浪漫氣息,肯定了韓愈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歌頌了韓愈不朽的業(yè)績。
作者簡介
蘇軾(1038~1102),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眉山眉州人。是著名的文學(xué)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學(xué)識淵博,多才多藝,在書法、繪畫、詩詞、散文各方面都有很高造詣。他的書法與蔡襄、黃庭堅、米芾合稱“宋四家”;善畫竹木怪石,其畫論,書論也有卓見。是北宋繼歐陽修之后的文壇領(lǐng)袖,散文與歐陽修齊名;詩歌與黃庭堅齊名;他的詞氣勢磅礴,風(fēng)格豪放,一改詞的婉約,與南宋辛棄疾并稱“蘇辛”,共為豪放派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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