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老舟美文
一
一直站在徒駭河岸邊一塊突兀高埂上的那只蒼鷺,不知什么時候振翅而飛,消失在蘆花深處,再也難覓行蹤。我呆呆地望著此刻變得更加蒼涼的河水,心中悵然若失。徒駭河兩岸都是風(fēng),河的上空也是風(fēng)。風(fēng)在兩岸把剛剛秀齊了紫紅色花絮的蘆葦,吹得起起伏伏,刷刷作響,也把徒駭河水吹得浪花翻滾。浪花的上空有幾只紅嘴鷗在飛舞,不時從空中扎向水面,叼起一條小小的魚兒,翅膀尖和腳蹼帶起一串水珠,飛到空中。紅嘴鷗的叫聲單調(diào)而嘶啞,遠(yuǎn)沒有去年我在此地聽到的擺渡交響曲那般動聽。
心中一種失落感油然而生,帶著希冀而來的我,沒有看到那只瘦瘦的蒼鷺,沒有看到和蒼鷺同樣消瘦的老周,也沒有看到擺渡上和老周諧音的那艘被我稱為“老舟”的木質(zhì)渡船。
自然也就聽不到老周那沙啞卻不失韻味的渡船號子,聽不到“老舟”那卯榫深處貼著徒駭河水發(fā)出的“咿咿呀呀”的樂聲了。
老周的臉是黑的,一種帶紫紅色的黑。他瘦瘦的面頰上刻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笑起來的時候那些皺紋便擠在一起,變成一種類似京劇花臉臉譜般的圖案。老周很瘦,瘦得像站在徒駭河岸邊一塊突兀高埂上的那只蒼鷺。老周的雙手滿是青筋,和臉色同樣的黝黑。老周的聲音有些沙啞,如同那只蒼鷺抻著長長的脖子叫出的聲音。但這聲音很有穿透力,能穿越徒駭河悠悠的河水,在對岸的蘆葦蕩里久久回蕩。老周的號子聲與“老舟”那卯榫深處發(fā)出的“咿咿呀呀”的響聲交織在一起,便是徒駭河下游最后一個渡口上最動聽的音樂。這音樂到了高潮的時候,便是老周拉著鋼纖帶著“老舟”和滿船的過河人走到了徒駭河中央。浪花打著“老舟”的兩舷為老周伴奏,風(fēng)兒吹拂著兩岸的蘆葦為老周伴奏,白鷺紅嘴鷗還有林鷸鶴鷸青腳鷸反嘴鷸黑翅長腳鷸一起鳴叫,為老周伴奏。這些鳥兒一邊鳴叫一邊飛舞,把徒駭河上最后一個渡口變成了一個場面宏大的舞臺,把老周變成了一場盛大演出中的主角。這時候老周的黑臉上泛著紅光,老周成了徒駭河下游河心中眾人欽慕的英雄。
那只站在徒駭河岸邊一塊突兀高埂上的蒼鷺,也在此刻騰空而起,掠過河中央的“老舟”上空,扶搖直上,一直飛到白云深處。
二
我就是在這音樂聲中認(rèn)識老周的,那時候我在縣里掛職。
去年的深秋,已經(jīng)過了寒露。一個冰涼的清晨,我沿著徒駭河?xùn)|岸一路向北,去尋找那片紅海灘。出了縣城,卻是大霧彌漫,公路兩邊能見度很低,高高低低的莊稼和蘆葦在霧中影影綽綽,如夢如幻。也許因為我起得早,也許是天氣原因,出了縣城以后就沒碰到一輛車,也沒看到一個行人。我打開防霧燈,光柱照出幾十米,便消失在茫茫的白色之中。我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幸好我知道出了縣城到海邊只有這一條路,沒有岔道,便小心翼翼慢慢前行。
這樣孤寂地走了半個小時,突然聽到了前方傳來一群人說話的聲音,一會兒又有拖拉機(jī)發(fā)動的聲響,便停下車來,想看個究竟。過了幾分鐘,從左邊徒駭河灘里的蘆葦叢中,開出來三輛拖拉機(jī),每輛車上除了司機(jī),還有兩三個頭上包扎著紅頭巾的婦女。從河灘到公路有個坡,拖拉機(jī)一陣吼叫,突突突冒著黑煙爬了上來。頭一輛車上的司機(jī)看到濃霧中我的車燈,就把速度降下來了。我趕緊上前搭訕,問這是什么地方。那司機(jī)咧嘴一笑,說這是鳩山渡口。
我有些吃驚,沒想到在這蘆花深處還藏著一個渡口。我曾經(jīng)沿著這條路走過好多次,但這個渡口卻從來沒有留意過。曾經(jīng)讀過我一個在這里工作過的文友寫過一篇的散文,叫《最后的擺渡》,沒想到寫的卻是這里。
索性先不向前走了,慢慢把車拐下坡,沿著拖拉機(jī)駛來的方向往河邊走,我要去看看這個“最后的擺渡”。與對面駛來的又一組三輛拖拉機(jī)會車以后,我沿著一條高低不平的土路,在蘆葦?shù)膴A持下看到了徒駭河水,看到了正在駛向河對岸的那條渡船。
渡船上只有一個蒼老的身影,兩只手拉著一條鋼纖,離彼岸越來越近。就在對岸的霧中,有十幾臺拖拉機(jī)拍成了一字長蛇陣,一些人站在岸邊,等待著渡船的到來。而我這邊,靜靜的,只有我的車伴隨著我等待那艘即將回頭的渡船。渡船還在對岸,被一層霧籠罩著。有幾臺拖拉機(jī)發(fā)動起來,往船上開。我聽到了發(fā)動機(jī)的聲音,還有人們交談的聲音,但是不很清晰。
我不著急,抬起頭看看天色,霧氣淡了許多,頭頂上的天空有了一抹藍(lán)色。向東看,太陽出來了,不像平時的朝陽那般絢爛,像一張失血的臉,慘白慘白的,毫無生氣。剛才路過的小路兩邊,浩浩蕩蕩的蘆葦全都白了頭,一眼望不到邊。霧氣依舊纏繞在它們的頭頂,那些蘆花便時隱時現(xiàn)。剛才過去的那幾輛拖拉機(jī)和包著紅頭巾的女人早已沒有了蹤影,消失在阡陌的深處了。
蘆葦叢與河岸交接的地方,是一溜泥灘,窄窄的伸向看不到盡頭的遠(yuǎn)方。泥灘上有許許多多的小小洞穴,我知道那是毛蟹的家。走近了仔細(xì)看的時候,有的洞穴是空的,有的似乎有毛蟹在活動。再走近一些,它們便藏進(jìn)洞穴深處,不見蹤影了。離我停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處突兀的高埂,兩邊都是水,高埂上長了一些紅色的黃須菜,稀稀落落的。在黃須菜中間,我看到了那一只孤獨(dú)的消瘦的蒼鷺。它伸著長長的脖子,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仿佛變成了一個雕塑。
我正在出神,耳邊響起了號子聲,嗨呦嗨呦,嗨呦嗨呦,起先是一個人唱,接下來是好多人一起唱。都是男人的聲音,慢慢地聽出了歌詞,一些魯北一帶老百姓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語言,還有一些帶著色的渾話,都變成了歌謠,隨著女人們的笑罵聲一起傳了過來。再仔細(xì)聽,我聽到了“咿咿呀呀”的伴奏聲。當(dāng)聲音越來越近的時候,那只像雕塑一般的蒼鷺騰空而起,迎著渡船飛去,然后飛向了云天,看不見了。
我看清了那艘渡船,一艘用木頭打造的渡船。渡船上滿是泥水,并排著三輛拖拉機(jī),四五個男人站在一邊用力拉著鋼纖,站在中間的是一個黑瘦的老漢,滿臉的皺紋,花白的胡子。他在領(lǐng)唱,兩邊的幾條漢子在和聲。船中心站著的是一群包著紅頭巾的婦女,一邊嬉笑,一邊叫罵。
渡船靠近了岸邊,還有三四米的時候,那老漢從船上跳下來,穿著深桶水靴在河水中,拿一根撬棍用力把渡船駁到了岸邊,然后從船上抱下兩塊木板,一頭搭在船舷,一頭搭在泥地上。拖拉機(jī)手發(fā)動了機(jī)器,三輛車依次開下來。然后是那些婦女,一個個搖搖擺擺往岸上走,老漢站在水中,不時扶她們一把。
那些女人就笑,說又讓老周拉著手了。老漢說,拉著也沒感覺,硬的跟個糞叉子一樣,沒啥滋味。女人爬上漢子們的拖拉機(jī),回頭對老漢喊道:“老周啊,晚上等著我。 崩蠞h說:“放心吧,見不到你我不散伙!”女人們就罵著笑著,隨著拖拉機(jī)“突突突突”的聲音走遠(yuǎn)了。
在女人們的笑罵聲中,我知道了這個擺渡的老漢叫老周。
三
老周對我擺擺手,說把車開上來吧。我說我不過河,老周說你不過河大清早冒著濃霧跑到這里來干啥,有毛病嗎?我說我是來看看你和這個渡口的,聽說這是徒駭河上最后一個渡口了,我想了解一下。老周就裂開嘴笑,說你說對了,把車鎖在那里,你上來吧,帶你到對岸看看。
我上了老周的船,跟著老周拉起了那根鋼纖。鋼纖上沾著河水,冰涼冰涼的,滑溜溜的,很難用力。老周不緊不慢,一邊拉纖,一邊和我嘮嗑。問我從哪里來,為什么會對這個渡口感興趣。我也問老周,在這里干了多久了?老周說三十二年了,我就掐指算,從一九八一年嗎?老周說,一九八零年初冬,我接過這條船的。那時候才剛過三十歲,是一個血?dú)夥絼偟男』镒幽亍^D(zhuǎn)眼之間,就老在這條河上了,人生真是不禁混啊。我問你沒搞過別的職業(yè)嗎?老周說,除了幾次生病,幾乎天天泡在這條船上,哪有時間去干別的啊。我說這個渡口也很浪漫啊,我聽你唱號子呢,還有那些過河的人,和你很親切啊。老周說都是一個村里的老少爺們,我拉他們過了三十二年的徒駭河,能不親嗎。
我又問這艘船也很老了吧?老周說這是沾化縣解放后打造的兩條渡船之一,也有五六十年了。原來是縣里用的,后來上游修公路,徒駭河上架了橋,就退役了。村里渡口需要一條船,這艘老渡船就運(yùn)到了這里,幾十年來修修補(bǔ)補(bǔ),一直為鳩山村的老少爺們出力,如今這船也和我一樣,老了,你聽聽它“咿咿呀呀”的叫聲就知道了。我就說,你是老周,它也是“老舟”啊,舟船的舟,和你名字一個音呢。老周就笑,呵呵呵,老周陪“老舟”,有意思,看來你是個文化人啊。我就和老周一起笑,問老周對面的村莊叫什么名字,為什么那些人要在清早匆匆忙忙過河。老周說,這村子嗎,叫鳩山,斑鳩的鳩。后來唱樣板戲,《紅燈記》里有個壞蛋,日本憲兵隊長也叫鳩山,上級就把村名給改成永久的久了。他奶奶的,從老祖宗立村到現(xiàn)在幾百年了,沒想到因為一出戲給我們村改了名字。我說還是斑鳩的鳩好,有文化氣息。老周說那是當(dāng)然,現(xiàn)在村里 又改回來了,可是上邊的人還是寫“永久的久”,地圖上也是,唉!
說著話渡船到了對岸,我登上岸邊,那些農(nóng)人又開始往船上開拖拉機(jī),還有推電動車的,一會船就滿了。我對老周說,您先送他們吧,我下一趟再回去。老周對我擺擺手,拉起鋼纖,和一群人唱著號子又往東岸駛?cè)チ。我爬上河堤向西望去,已?jīng)基本散盡了濃霧的不遠(yuǎn)處,有一個村莊,農(nóng)舍整整齊齊,清一色的紅磚紅瓦,許多家庭中還在冒著炊煙,我想著就是老周家的鳩山村了。
回東岸的時候我問老周那些農(nóng)人為什么要到對岸去種地,老周說原來徒駭河不是從這里走的,是從縣城的花家閘向東流,到了1931年治理徒駭河,改了道從套兒河入海,就把鳩山村里的三四千畝土地丟到河?xùn)|邊了。我就說,王母娘娘用簪子劃了一條天河隔開了牛郎和織女,那時候的政府挖了一條河隔開了鳩山村里的村民和土地啊。老周說,是啊,其實河?xùn)|邊的土地并不是很好,沒有水澆條件一年只能種一季,不是點玉米就是種棉花,收成也一直不是很好。可是我們是農(nóng)民啊,怎能丟掉祖先留下來的土地不管呢?地還是要種,可是王母娘娘還允許七月初七喜鵲搭一座橋讓牛郎和織女見一面呢,我們村里的地就只能用我的擺渡拉人去耕種了。你知道嗎,這三十多年河?xùn)|邊的三四千畝地的糧食和棉花,都是我用這條“老舟”拉回村里的啊。
我就說是該修座橋了,老周就說你跟上邊熟,幫著呼吁一下吧。我說你不怕修起橋來砸了你的飯碗嗎?老周就說,你要是幫著爭取下來,我會好好的請你弄一壺。
西岸的人和車全都過了河,東岸又來了十幾個騎摩托車的漢子。這是在北邊鹽場下了夜班回家的農(nóng)民工,也是鳩山村里的人。他們的臉色和老周差不多,黑里透著紅,一看就是被強(qiáng)烈的紫外線照射的結(jié)果。一個漢子給老周遞了一顆煙,點上火以后一邊抽一邊把摩托車推上渡船。我就又跟著上了船,想聽聽他們在海邊曬鹽的情況。有個漢子說,這次去鹽場值班,半個月沒回家了,上了老周的船,就和摟著老婆差不多了。漢子們下了船騎上摩托車跑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從我到渡口一直到現(xiàn)在,那些過河的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給老周擺渡錢。我問老周,他說村里每年補(bǔ)貼三千塊,村里人過河就不收錢了,不管來回走幾趟,都是義務(wù)的。
再次回到東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只蒼鷺又站在了原處,伸著長長的脖子一動不動。我對老周說,你看看你這么多年多累啊,瘦得跟那只蒼鷺差不多了。老周問,蒼鷺是什么?我就指了一指,老周說,那家伙叫“老等”,別說,我還真的和它差不多,老等,有時候要一直等到半夜三更。
四
老周真的經(jīng)常做“老等”,不管多晚,不管天氣如何,只要河?xùn)|岸還有一個村民沒回家,老周就一定在渡口上等。老周經(jīng)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伸長脖子,翹首以待從河?xùn)|岸回來的人和車。我在去年的秋冬,又多次去了老周的渡口,聽老周講他幾十年來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他每天早上會把從村里出來過河到東岸的人挨個數(shù)清楚,每天晚上多少人回來了,還有多少人沒回來,老周一清二楚。
忙過了清晨的一陣子,老周的渡口就悠閑了。村里的人下了東坡,都帶著午飯,一忙就是一天。春天播種,秋天收獲,這兩個季節(jié)是農(nóng)人最忙的.時候,也是老周最勤苦的時候。尤其是深秋,看著村里人一車車?yán)貋淼难┌椎拿藁,金黃的玉米,老周比那些種地的人還要高興。
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里,得到閑暇的老周用搪瓷缸子泡上一壺高碎的茶葉,一邊喝一邊吐茶葉末。等到喝足了水,便開始拿起船頭的那張補(bǔ)了又補(bǔ)的漁網(wǎng),到徒駭河上掄幾網(wǎng)。徒駭河很慷慨,為老周獻(xiàn)出了數(shù)不盡的魚蝦。上游有個花家閘,把淡水截住了,這里的河水是隨著海潮上來的,所以撈上來的多是梭魚,當(dāng)然還有海蝦和梭子蟹。有時候老周會拿著一只桶和一只鉤子,去鉤一種叫做蜆的蛤喇。到了中午在河西岸的小房子里煮一鍋,再喝上二兩老燒,倒也自在快活。
就怕鬧天氣,就怕發(fā)大水?墒峭今敽拥南掠,鬧天氣發(fā)大水是家常便飯。那年八月的一個晚上,一場叫“梅花”臺風(fēng)呼嘯而來,風(fēng)暴潮立刻就把本來不是太寬的徒駭河變成了一片汪洋。風(fēng)狂吼著,夾著瓢潑大雨從天空傾瀉下來。渤海灣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沿著徒駭河倒灌而來,兩岸的蘆葦全都淹沒在水中,平時溫柔可愛的徒駭河似乎變成了一頭桀驁不馴的怪獸。老周渾身濕透了,可是老周不能離開渡口,因為還有六七個早上過河的村民沒有回來。
老周點上了那盞氣死風(fēng)的馬燈,掛在船上。盡管燈光微弱,但老周知道,它能給河?xùn)|岸的人們照亮回家的方向。老周一直等到凌晨兩點,雨勢稍微小了一些的時候,才看到那幾個村民深一腳淺一腳的蹚著水來到東岸。
究竟怎樣戰(zhàn)勝了河中心的驚濤駭浪,怎樣把那些村民安全送到了回家的路上,老周沒跟我說。老周還有好多類似的故事,比如村里人得了急病,要去縣城醫(yī)院,老周的渡船不管什么時候,都是徒駭河上的“120”。
我說老周你是個英雄,老周就咧嘴笑,說狗熊也算不上,村里把這事給了咱,憑良心干吧,都是自家爺們,心里都惦念著呢。我又說老周你真像那只蒼鷺,別看平時默不作聲,可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還是能搏擊風(fēng)雨,翱翔天空的。老周又笑,說還是叫我“老等”吧。
五
我掛職結(jié)束以后,一直想去看看老周。我和老周是有約定的,說等到春天,徒駭河冰雪消融的時候,我?guī)善亢镁疲现軠?zhǔn)備幾樣下酒的好菜,我們倆在渡口好好喝幾杯。老周跟我說了,春天你一定要來,徒駭河里的開凌鮻,是最鮮美的,你啥時候來,我啥時候拿網(wǎng)去河里捕魚,一定讓你吃個夠。
我當(dāng)然滿口應(yīng)承,還說要老周為我準(zhǔn)備毛蟹和蜆,毛蟹炸了吃,蜆肉扒出來,燉豆腐。春節(jié)的時候我特意留下兩瓶好酒,高度的,準(zhǔn)備去看老周。我有些憧憬,想再聽老周給我講那些故事,講他的“老舟”,講他的鳩山村和村里的老少爺們的軼事。
我甚至想起了那次和老周說起了鳩山與《紅燈記》的淵源,想起了在那艘“老舟”上和老周一起扯開嗓子唱過李玉河的一段戲:“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yīng)酬。時令不好,風(fēng)雪來的驟……”
我深深知道,老周代表著千百年的擺渡文化,代表著一種農(nóng)耕文明,代表著我的鄉(xiāng)人們的淳樸和善良。我必須抓緊成行,和老周在鳩山設(shè)宴。
可是假期一結(jié)束,單位就忙了起來,學(xué)習(xí)和工作全擠到一起,就把去看老周的事情忘到腦后了。一直忙到暑假,趕緊驅(qū)車前往,一路上眼前晃動著徒駭河滿川的蘆葦,飛舞著徒駭河上空無盡的水鳥,耳邊響著老周的號子聲和“老舟”那“咿咿呀呀”的和鳴,我終于到了徒駭河下游的最后一個渡口。
眼前的一切或若隔世。一條筆直的瀝青路從河?xùn)|岸的公路上直插河灘,渡口上一條機(jī)器驅(qū)動的鐵船正發(fā)出快樂的轟鳴聲,年輕的船主面帶微笑從過河人手中接過鈔票,招呼人們上船,然后把船駛向了對岸。我看到了船主滿面紅光,這臉色和一年前我看到的老周的臉色決然不同,原來渡口被承包了。
那只蒼鷺沒有在徒駭河岸邊一塊突兀高埂上等著我,滿臉皺紋唱著號子的老周不見了,“咿咿呀呀”的“老舟”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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