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還鄉(xiāng)生活隨筆
人到中年,過年就覺得淡然無味了,能省的都省了,不過有一道程序不能省略——給親朋好友拜年。好在通訊方便,打電話發(fā)短信,只要手頭有電話號碼的,禮數(shù)幾乎都到了。而對老家的親戚,還是按老家的規(guī)矩來—磕頭拜年。而今年回老家拜年與往年不同,父親還在老家時候我必須年年回去住幾天,自從父親每年都在邯鄲過春節(jié)開始,我是每年正月初二回去,到岳母家和我本家走走拜個年,其他親戚因為時間緊張就顧不得去。今年是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按鄉(xiāng)俗,我連續(xù)三年不能去岳母家拜年,只能去其他親戚家和初三回去給父母上墳燒紙。于是找朋友車,與哥哥選擇最佳路線,給父母燒紙,順便把幾年未曾登門的親戚走走。
走的親戚多,起的就早,路上冷清,偶爾有車輛閃過,路旁鄉(xiāng)村零星鞭炮清脆聲,鄉(xiāng)路彎曲而順暢,沾了村村通工程的光,柏油路直達大姐的村頭,第一站是大姐家。村外圍矗立著座座高大紅磚瓦房,沿大街往里是高低不平的黃土路和一些破舊的老房子,典型的空心村,大姐家在這些老房子中間兀立,這是她家的老宅。大姐四個兒子,她曾離開老宅多年,隨三個已經(jīng)成家的兒子居住,后來覺得不方便,就把老宅三間土屋拆掉,修建三間磚房,與姐夫搬了回來。大姐的老家我熟悉,當年我家窮,大姐對娘家沒少出力,我時不時到大姐這里蹭飯,平時有了困難第一個找的就是大姐。大姐夫13歲父親病逝,母親改嫁,他在村里是獨姓,勢單力薄,從小養(yǎng)成堅韌寬厚的性格,他和大姐結(jié)婚后與大姐一樣對我家關照有加。1972年我父親大病,父親住院時大姐夫一直陪伴,父親出院后大姐把父親接到他們家照料多日,臨走大姐把僅有的十多斤玉米面送去。1979年我第一次高考失利,母親病重住院,準備復讀的我連兩元錢報名費都沒有,只有再次求助大姐。大姐把積攢給母親補養(yǎng)的雞蛋賣了兩元五角給了我,給我蒸了一鍋玉米面餅子帶回學校,鼓勵我好好學習,缺錢她想辦法。那時家里一貧如洗,許多親戚都躲著走,而大姐卻從沒有嫌棄這個前途未卜的弟弟。況且她三個兒子尚小,人多勞力少,家也不太寬裕。如今年近六十的大姐和姐夫都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近幾年來大姐常年有病,原來低燒,后來頭痛,一開始硬撐著,認為堅持幾天就能頂過去,就在村里輸液,吃個止痛片,可不見好轉(zhuǎn),到縣醫(yī)院沒有檢查出來,去年夏初在市醫(yī)院我找醫(yī)生,CT、透視、化驗,結(jié)果沒有檢查出毛病,可回家還是依舊。到二姐家,說到大姐,二姐說,咱大姐累的,一忙起來就啥病沒有了。二姐說的是實話,大姐家本來就沒有家底,含辛茹苦地為三個兒子蓋房成家,到四兒子讀大學,大姐已是舉步維艱,常是帶幾個饅頭一瓶子水到地里干活就是一天。她舍不得休息。盡管生活艱難,可大姐和姐夫卻很樂觀,因為他們的四個兒子,讓他們在村里直起了腰,說話硬氣起來。
現(xiàn)在大姐有五個孫子三個孫女,她也快完成任務,只是還沒有成家的四兒子讓她牽掛。令她欣慰的是,四兒子聰明爭氣,讀大學優(yōu)秀,碩士畢業(yè)后留在一所重點大學教書。知識改變命運,我用老四的事例說給在場的老二老三,他們就憨憨地笑,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老二老三是小工頭,收入在村里相比較還算可以,可比起老四來卻差的遠。就那么幾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合伙搭班給人修房蓋屋,必須帶頭干活,累死累活一個月也就是兩千多一點,老二去年從架子上摔下來,腳部受傷,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休息不到兩個月就再也坐不住了,一顛一顛上了班,兩個月沒掙工資,治病又花費兩千多,里里外外六千元沒了。大姐的三個兒子對培養(yǎng)他們的后一代很上心,都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經(jīng)常教育孩子要向四叔學習。掙錢和培養(yǎng)孩子是他們最大任務,我的大外甥大年三十回來,初一下午就返回南水北調(diào)工程邯鄲段工地打工,每天七十元工資,他舍不得在家閑著。而老二老三準備解凍就開始干活。
給大姐和姐夫磕頭,他們不讓,可我和哥哥還是執(zhí)意跪下,不僅大姐和姐夫絕對有資格受弟弟的跪拜,這也是兩個弟弟對他們感恩和祝福的一種方式。
在我們家姐弟五人中,我最小,大姐長我十五歲,哥哥長我十二歲,二姐長我六歲,三姐從小送給了小姨,2000年又死于非命。我們姐弟五人中除我之外就數(shù)哥哥學歷高了,他勉強小學畢業(yè)就不得不回家勞動掙工分,后來招工到煤窯出苦力,三個姐姐都沒有文化。二姐也曾進過學校,可因為我而不得不退學。那時父母在生產(chǎn)隊做工顧不上我,就讓二姐照看我,到上學年齡,二姐要把我背到學校,放在門口讓我自己玩耍,有時調(diào)皮的我就爬進教室;二姐體育課跑步,我也跟著起哄,為不掉隊,二姐就背著我跑步,把老師都氣笑了。不到半年,二姐就退學,老師到家里動員,二姐說,不帶俺兄弟,就不去學校。結(jié)果還沒有來得及識字的二姐就永遠告別了學校。提起當年的事情,二姐還說,要不是照看你,我恐怕也能考上大學。玩笑歸玩笑,二姐對家的貢獻同樣讓我敬重,1979年母親病重,父親陪母親看病,我在學校復讀,二姐一個人在家獨自承擔九畝地責任田的勞動,相當不易。
如今二姐在我們老家十里八鄉(xiāng)也算是一個很有知名度的人物,這個知名度緣于她是神婆。我們那里神婆每個村子都不少,可都沒有二姐的敬業(yè)精神,在地里干活,扔下農(nóng)具就走,在家里吃飯放下碗就出去。二姐原來也不相信這個,1990年丈夫死于醫(yī)療事故,二姐精神出了問題,雖然后來有所好轉(zhuǎn),卻迷上了神仙,當起了神婆,整天到廟上燒香磕頭,在家設置神壇。我時常吵她,她說不由自己,是神催著她亂跑。附近村莊的神廟幾乎都有她的身影,東邊五百里的泰山她去過不下三次,西邊一百里的茗山她經(jīng)常自己騎自行車去,我勸她注意安全?啥悴幌駝e的神婆那樣裝神弄鬼或圖人錢財,她不看病,更不圖錢財,相反她常常把自己的錢財無償拿出去修建寺廟,家人也沒有辦法,我曾經(jīng)勸說多次,都無濟于事。她沒錢給兒子蓋房,可修建寺廟,出手一千兩千她都舍得。有一年她竟跑到邯鄲,要我和妻子在家設置神壇,讓我哭笑不得。當然,也有人相信她,她跟我說某某一個信用社干部丟了錢,經(jīng)她指點后找到;說我能有今天吃公家的飯,也是她在神前拜求的結(jié)果。也有人找她看病,如果嚴重,她就說這是實病,神仙不管,趕緊去醫(yī)院,如果是受驚嚇或頭疼腦熱之類無關緊要的小病,她就在神仙前燒幾張紙,禱告一番,其實就是心理安撫的作用。拜年時她對我說,她和幾個神婆籌劃著今年要去峨眉山。
二姐的兩個兒子成家,她的大兒子跟著我大姐的三個兒子搞建筑,她的二兒子是我?guī)椭业呐R時工作,工作不算太累,就是工資低,每月一千,去年八月結(jié)婚,與老大擠在一個院子里生活,因為老大結(jié)婚時候媳婦提出的條件就是獨門獨院,所以老大和媳婦有意見,多次找我協(xié)調(diào),二姐不認帳,婆媳關系緊張。這次拜年,我委婉地批評了二姐,她也表示以后把責任田做好,與孩子們一起努力,早日給二小子把房蓋好。
大姐所在的村是南長橋,在我們村西南,距離我們村5里,中間是南元寨村,姑姑和大姨家是這個村的。那會兒姑姑和大姨的條件都比我家好,可除了拜年,即使再窮我也沒有去她們家張過嘴。不是我有志氣不想去,而是我有這個心理障礙,感覺比較生分。姑姑和大姨似乎與我母親不對脾氣。但不管如何,我和哥哥還是要給他們拜年,畢竟她們與我的父母有著血緣。
大姨家在村東,姑姑家在村西。姑姑的孩子全都成家,負擔不大。當初在親戚中大姨家的條件還算不錯的,那會兒表哥在村里當干部,而現(xiàn)在大不相同。表哥是獨生子,他有兩個兒子,小兒子腦子憨,沒有成家,大兒子精明能干,可連生三個女兒。表哥說,不能讓祖宗的香火到我這兒斷掉。為躲避計劃生育罰款,東奔西走,最后添了兩個孫子,家里也被罰的精光,村干部也不干了。好在表哥父子能吃苦,家里很快就有了一點起色。還沒有徹底翻身,表哥的大兒子就出事了。表哥大兒子給別人開車跑運輸,起早貪黑,吃飯不靠點,起初胃潰瘍沒當回事,后來疼痛,到醫(yī)院檢查出胃癌,手術做的很成功,可不能干重活累活。六十歲的表哥就不得不承擔起更重的責任,這次回家見面他讓我在當?shù)卣一顑焊桑辉敢庠偃ズ馑,離家遠,工資也不高。大姨今年八十四歲,姨夫九十,身體還不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大姨自己念叨著,說起我母親,大姨流下了眼淚。我給她照了幾張像,大姨拉著我的手說,我跟你娘長的最象,給你娘畫個像吧。是的,我母親生前沒有照過像,至今我都遺憾。車快離開村子,大姨還在門口張望,扭頭看到那滄桑的臉和一頭白發(fā),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想起了苦難的母親,如果健在,她老人家才80歲,可母親離開已經(jīng)28年了。
與大姨一樣提醒我給母親畫像的是小姨,而且不止一次。小姨與我母親比較親近,當年我們家的許多針線活都是小姨幫忙的。小姨結(jié)婚幾年沒有孩子,就抱養(yǎng)了我的三姐。后來她又親生三個女兒兩個兒子,日子曾經(jīng)也很艱難。小姨對我很親,他們村有集市,我經(jīng)常趁趕集的機會到她家吃飯。如今,除我三姐外,小姨親生的幾個孩子日子都不錯,大表妹有企業(yè)有車;二表妹原來條件差,后來承包果園和打工,經(jīng)濟就翻了身;三表妹有門市和木材加工;兩個表弟都有汽車修理技術,人都實在,生意也好,老大在邯鄲買房安家,老二在縣城買房安家。小姨和姨夫輪流在兒女家居住,衣食無憂,日子滋潤。匆匆拜年出門后小姨還叮囑我:給你娘畫了像也給我一張。
回村先到叔叔家,這是我在村里最近的親屬。村頭的'叔叔小賣部里聚集很多人,接骨牌的,打麻將的,看電視的,見我和哥哥回來寒暄一番后各自繼續(xù)忙活。我對叔叔說真熱鬧啊。叔叔說,就過年這幾天,平常大家可沒有這么清閑。
叔叔的話我深有同感,農(nóng)民似乎天生注定要忙活。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活我可有切身體驗,犁鋤耪耙澆,那個都需要氣力和汗水,就是收獲也累人,不過現(xiàn)在情形大不一樣了,過去夏天用鐮刀一把一把收割小麥,現(xiàn)在都是聯(lián)合收割機,省事省力;酷暑時節(jié)鋤玉米能把人累死悶死,現(xiàn)在噴除草劑就行;現(xiàn)在最累的農(nóng)活就是管理棉花。按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應該幸福多了,種田國家給補助,直接發(fā)放到手;丟掉多年的合作醫(yī)療又回來了,有病了負擔比過去輕;而且農(nóng)產(chǎn)品價格不斷提高?墒迨逭f,比以前強不假,可農(nóng)藥化肥也在漲價,種地一年到頭,還不如到外面打倆月工掙錢多。叔叔的話提示了我,農(nóng)民過去與現(xiàn)在的忙在內(nèi)容上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過去是守在地里忙活,現(xiàn)在是到外面打工忙活。打工是農(nóng)村最熱門話題,現(xiàn)在許多城市都有我的鄉(xiāng)親,工廠、醫(yī)院、飯店、工地,當保安的、當護工的、當廚師的、做推銷員的、搬磚和泥的。過去鄉(xiāng)親有事還到單位去找我,現(xiàn)在村里年輕人幾乎都有手機,有事就打電話,一個電話我就忙活半天,我的手機號碼也幾乎成了鄉(xiāng)親們的求助熱線,不管我是否有能力辦成,照打不誤,許多事情我是厚著臉皮或掏腰包去跑,不跑他們就說你架子大,看不起鄉(xiāng)親,辦不好說你不盡心。
盡管回村子次數(shù)不少,可每次感覺村莊都在變,一些高大氣派的房屋在不斷增加,大多家里鋪了地板磚,電視及其它家用電器幾乎普及,過去全村人在村部擠著看電視的熱鬧景象沒有了;幾乎每個年輕人腰間都掛上了手機,就是到地里干活也是摩托和電動車。一些新人的面孔讓我陌生——新娶的媳婦和為躲避計劃生育罰款曾寄養(yǎng)在外面的孩子;一些老人熟悉的面孔消失——或跟隨兒女進城或與我父親一樣回歸土地。痛心的是一些不該消失的面孔消失了,兩個比我小幾歲童年伙伴遭遇車禍,一個是跑運輸?shù)模?07國道上休息時被撞,一個是在建筑隊下班回家的路上被撞,這兩個肇事車輛都已逃逸,連一分錢的賠償也沒有。這些我在邯鄲就已經(jīng)從鄉(xiāng)親電話中聽說過,痛心。驚奇的是我在去給本家一位長輩拜年的大街上遠遠看見一個久違的熟悉面孔,他在村子消失多年,今年竟然回來了。他比我大七八歲,與我關系不錯,原來是村干部,因為與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子私奔而遭村人指責和議論,她原來家庭條件較差,他作為村干部給予關照,結(jié)果兩人有了感情,可是她不得不給弟弟換親嫁到鄰村,有了兩個孩子后終于與這個原村干部私奔。開始他們在邯鄲打工,他經(jīng)常找我喝酒,可我從未過問他個人私事。后來女子的男人找到邯鄲,打架漫罵,兩人決定遠走高飛就到西北打工,聽說他是回來辦理離婚手續(xù)和戶口身份證,其實他的妻子早已絕望改嫁。過去村里人談到此事許多不屑,現(xiàn)在也無所謂。本想跟他說幾句話,可說什么呢?于是我就遠遠避開;氐绞迨寮椅艺f了此事,叔叔的一句話讓驚訝:這事兒現(xiàn)在不稀罕。寬容還是不屑?我不得而知。
回去給父母燒紙是我此行的另一個重點。去年春節(jié)父親還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給他購買的食品,今年他卻與母親在村東的麥田里無聲地等待著兒子的另一種年貨---紙箔和鞭炮、淚水和思念。子欲孝而親不在,沉甸甸的思念像田野的寒風在我的心里沖撞。
走的走,來的來,人變,村莊也在變,沒有變化的是村東那座小廟,還是那么一間低矮小房。我和哥哥特意在小廟點燃一掛鞭炮,祈求神靈佑護在另一個世界里的父母,盼望曾經(jīng)在人世間辛苦操勞的父母在那里能夠幸福安康。
離開村子時,夕陽已在西天邊熔化成一團濃紅的云。我把剩下的一掛鞭炮在村頭點燃,既是慶賀新年,也算是對村莊和鄉(xiāng)親的祝福。鞭炮聲響驚動樹枝上準備安眠的麻雀,而村里的沒有人多看一眼,他們也許見多不怪,也許在忙活自己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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