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隨筆
瑪崗村位于白朗縣西南約80公里處。去過的同志都說那里海拔高,路不好,但同時又安慰說那里是個小氣候,夏天很美,山坡上可以采蘑菇,還可以到小河溝里去捉魚。帶著點兒對那個“遙遠”村落的想像,極力打消各種拖后腿的想法,打上背包坐上車就這樣上路了。
路上路過羊湖。羊湖還是那樣安靜美麗,逶迤的山巒環(huán)抱著瓦藍瓦藍的湖面。湖邊的觀景臺上依然站著不少外地來的游客,他們對著羊湖各種看各種照各種贊美。可是我怎樣也打不起精神來欣賞這美麗的景致,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只有一個影像:在離天很近的地方,有一個荒涼的村落,它的名字叫:瑪崗。
終于過了白朗縣,走上了風塵漫天的土路。駕駛員以前去過瑪崗村,可是岔路太多,已經(jīng)不大記得該怎樣走了。在和村里等著我們的老隊員聯(lián)系上以后,算是找對了路,一陣功夫就把車開到了楚松水庫前。對了,我們正是夏天去的,路兩旁田野里青稞已經(jīng)抽穗,眼看油菜也要開花了。大家在車里有說有笑,感情是去玩的吧?只有我沉默著,像一個異類,像一個患了恐懼癥的人被自己的想像糾纏著回不到現(xiàn)實,F(xiàn)實怎樣呢?那段時間正是心情極其灰暗的時候,天空怎樣藍,在我心里也是灰的。據(jù)說斷臂療法是一種比較極端的治療辦法,這和經(jīng)濟上的休克療法差不多,反正一刀下去就出來結果——不死即活著。我是去斷臂的。所以看見羊湖時,有什么可樂的呢;看見四野的綠意時,有什么可樂的呢。我悄悄用餐巾紙擦干一串串淚水,心里唱著自己的歌。
到村里時已近黃昏。人們已經(jīng)盛裝等待了我們好久。切瑪被美麗的姑娘端著,青稞酒也送到了手里,“不喝成嗎?”我傻乎乎地問。怎么可能呢,到了日喀則到了村里怎么能不喝酒呢,有人用藏話說,有人便翻譯給我聽。然后我二話不說仰頭就喝了一碗。酒、哈達,哈達、酒,兩樣讓人應接不暇的東西。我周旋在人堆里,有些找不著北。老隊員上車后準備離去了,老隊長拉著我的手說,“看你這么小的個兒,駐村真的是……”我聽出了話里的話以及她真摯的同情。人哭的時候是不好看的,喝了酒也不會太好看,但那時到了高海拔的瑪崗村,心里已經(jīng)想不到這些了。我吸吸鼻子,緊緊拉著對方的手說,“放心去吧,你們能行,我也能行。”我不是易水河邊的壯士,雖然我不斷腕只斷臂。
車子開出村委,不愿再出門相送,心里空成一片。也許是以前塞進心里的東西太多,一下子清空后還適應不了,像一個空心稻草人。村委里熱鬧極了,鄉(xiāng)書記帶著一班年輕人,村兩委全體成員和村民代表,坐滿了偌大一個活動室。平時人們總說我文靜,內(nèi)心里我也按照讀書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可偶爾顛覆一下常規(guī)又何妨。坐在瑪崗村村委活動室里,我大著嗓門和第一次見面的鄉(xiāng)書記聊起來。我拉著他的手臂,像認識了許久的哥們兒,“書記,我不懂藏語,情況也不熟悉。到了這里,工作和生活都得靠你和鄉(xiāng)親們多照應了!”書記自然沒有推辭地答應了。在鬧轟轟的環(huán)境里,人容易忘掉自我,我就需要這樣。我四處打量,以后這里就是我的天地了。村民代表們可能也在打量我,一個弱小的漢族女人。我不在乎,起身來和他們每人喝了一杯。這樣過了不到半小時,就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了小床上。合衣躺在那里,那個陌生的亂糟糟硬邦邦的小床上,一動不敢動,動一下就天旋地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清楚地知道,我是駐村干部,我已經(jīng)開始了我在瑪崗村的駐村生活。
村里派來一個叫巴普的年輕姑娘,幫助我們燒茶煮飯。這姑娘一臉曬斑,身板倒結實,一看就是個勤勞能干的人。第一天來,她有些靦腆,見了我只會怯怯地笑。她會捻羊毛線,線錘在她手里飛快地旋轉。我讓她教教我,可是笨得很,總是把線捻斷,只能逗她大笑。笑過以后,她漸漸不怎么怯我了。我們一起喝酥油茶吃早飯,一起曬太陽洗菜做午飯。我不會藏話,她不會漢話,也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溝通的。隊員告訴她,“這是官隊,你可以叫她官姐!彼叽鸫鸬赜X得別扭,喊不口出。有一晚我在房間里看書,她做好面疙瘩從廚房端過來,“官姐,吃飯啦!”她終于說。我綻開一臉笑,吃得很開心。
瑪崗村是個極小的村子,全村不到六十戶人家,有時散步就可以把整個村子全走到。初來乍到,總得給大家報個到吧。我和隊員商量,去各家走走看看吧。我們帶上筆記本就去了,聽他們聊家常倒也有趣。有的家有兩個女主人,有的家又有兩個男主人,我一頭霧水,搞不清狀況,又不便追問。有的人家屋子里寬大亮敞,有的就要窄小陳舊得多。村民見我們把倒上的茶都喝了個干凈,知道我們不見外,待我們也就沒有初來時那么拘謹小心了。偶爾有點事,他們也愿來村委走動走動。我們到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助村委協(xié)調農(nóng)用灌溉水渠的修復。后來日子稍長我就知道,駐村干部的主要任務和城里的街道辦事處差不多,太大的事干不了,能夠把些家長里短的事處理好,也算盡到責任了。
和村民們混熟后,我躺在床上看書,他們在外屋玻璃曖棚下聊天,我們彼此不相干,各得其樂。村民走了,兩個隊員告訴我,村里不少家庭都是兒子幾個娶一個媳婦回家。我聽了大為吃驚,認為不可想象!八麄儾粫庯L吃醋打起來么?”我直率地問。“你這是城里人的頭腦,人家鄉(xiāng)下人都想得簡單,只要家里勞動力充足,把生活過好,都不會有意見。”隊員說。我的聰明腦袋已經(jīng)變笨,想不起來該往下說點什么。事實是,有一天我在村里遇到一個患了小兒麻痹癥的男子,三十好幾了,衣帽穿戴得干凈整潔。待他走遠了,隊員告訴我說他們兄弟四個合娶了一個媳婦,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哥兒幾個也很和睦,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算是村里的模范家庭。老實說,我以為巴黎紅磨坊的裸舞表演就已經(jīng)夠讓人開眼界了。我還有一資深閨蜜,為了愛情不死,至今不結婚只戀愛。當然,說得遠一點,李銀河女士還專門研究過同性戀。前次德國外長訪華,連他的男朋友一起帶來中國,讓人亮瞎了眼。話說我們的瑪崗村,它也有特別的風情,這一點我呆得越久就越清楚,同時也越困惑。這偏遠貧窮的小村,沒什么可資發(fā)財?shù)腵資源,大家都過得緊巴巴的,村委的門從來不上鎖,可我們沒丟過一件東西。有一陣子我包里放了幾萬元做培訓的經(jīng)費,成天擔心會丟。可是包扔在床上那么多天,村委里人來人往,直到培訓結束也沒丟過一分錢。城里四個男人養(yǎng)一個女人,恐怕早就打破頭了,可這里沒人為這種事出頭,頂多過不開心了另起爐灶單過。在城里時,我常對著一面大衣柜不知該穿什么出門?墒强纯窗推,她有什么穿什么,逮什么吃什么,天天沒心沒肺快樂地活著。我想問問她,你知道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嗎,你知道香奈爾和路易威登嗎?想想還是算了,城里人矯情到這個份上,實在可怕。我不想說城里人比鄉(xiāng)下人更懂生活,也不認為城里人一定比鄉(xiāng)下人過得快活。我只知道城里的規(guī)則在這里全行不通。
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我漸漸開始由外而內(nèi)地鄉(xiāng)土化了。遠在北京的妞妞說,“媽媽,你在鄉(xiāng)下返璞歸真了吧?”我答,“當然,我早已返璞歸真,從內(nèi)到外充滿了鄉(xiāng)土氣息!边B村里的狗,也成了我的朋友。沒有什么是改不了忘不掉的,除了自己不想改不想忘。
我常一個人散步,喜歡安靜,喜歡這自在天地,任我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四處隨意亂走。我沿著河邊走,一忽兒在河左岸,一忽兒又跳到河右岸。那能叫河嗎?充其量是一條小河溝,在村委對面山腳下布滿礫石的空曠河道里,不足兩米寬的河面閃著鱗鱗波光清清淺淺蜿蜒著淌向遠方。他們不是說河里有很多魚可以捉的嗎,我倒是在這河里見過魚,一條兩條,小得可憐,怎么下手去捉。河流是時間的故事,以前我就這么寫過。它在帶走一些東西的同時,又會帶來另一些東西。這是永恒的規(guī)律。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過: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所喜愛的王小波先生還說過,“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因此,每一種生活經(jīng)歷都可看成是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處于果殼中的宇宙,一切都顯得無可抗拒。你選擇了,就要承受;而不選擇也即是選擇,誰也無法逃避,除非用死亡來終結時間!爸换钜淮危扔谖丛钸^”,這話誰說的?我想不起來,但覺這話太殘忍。在夕陽璀璨的光芒里,難道我未曾活過嗎?
瑪崗從我生活中的一個可能性慢慢變成了必然性。習慣了從村委院子的廁所后窗去看那一片油綠的麥田,習慣了夜晚山巒上的星空如此靜穆深沉,習慣了村民走過村委時進來打招呼的那一口日喀則方言。
瑪崗海拔高,慢性缺氧使我吃下了大把的丹參滴丸,喝下了幾大包紅景天,把以前駐村工作隊留下的兩小瓶旅游用氧也吸光了。我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體能再決定每天的活動量。一早一晚風奇大,有時得憋著等風小了再上廁所。到高海拔地區(qū)駐過村的人都知道,上廁所風太大是什么概念——扔下去的手紙會飄上來貼著屁股,這只是其一。上廁所變得多好玩呀,像打仗,得瞅準戰(zhàn)機。再說說水的問題。我們喝的水是從山上淌下來的地表水,經(jīng)常有泥沙雜質等沉淀物,有一次還從水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魚兒。有一天村支書多吉興沖沖來村委說,趁著夏天天氣好,干脆把全村的飲水渠再修修吧。我們早有這樣的想法,用水問題解決了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于是第二天就隨他一起去山上找水源。水源在半山腰海拔接近五千米的地方找到了,是從山里涌出的一個泉眼,水質清澈透亮。多吉說,這泉眼冬天不結冰,夏天水又清涼干凈。他對這村子太熟悉了,村前村后一草一木他都了解。我們當即同意把這個泉眼作為飲水水源,開挖水渠,埋設水管。村里來了一隊人馬,用了整天時間,算是把這件事辦了。那天下午天氣陡然變化,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天上風卷殘云,眼看要下雨了。隊里駕駛員的那把大傘被狂風吹下了山,我們兩個女隊員也提前撤離了勞動場地,被狂亂的山風一口氣“刮”回到村委。瑪崗村果然是個小氣候,天氣變幻無常,遇到打雷下雨天經(jīng)常停電,停了電我就和同住一屋的女隊員胡吹海侃地神聊,她講的鬼故事一次也沒嚇住我。
在村里呆得久了,遇上和外人談村里的事,動不動就來個“我們村”,“我們村”變成了口頭禪。我在我們村里的時間其實前后也就幾個月,但感覺上仿佛天長地久。記得初來時,村前一片青稞地。我戴著遮陽帽和無縫頭巾,像個外地游客一樣成天游蕩在那片地里。除了看書,忍不住就想去檢閱門前這一畝三分地。走近了看,農(nóng)田里有青稞,還有油菜和飼草。到了七月,油菜花漸次全部開放。放眼看去,一片一片蛾黃鋪展在天下。我躺倒在田邊的青草地里,眼望著藍天,嗅著這芬芳的空氣,身心都醉了。我盼著整個夏天都這樣,有油菜花,有草場上各種顏色的細碎的野花,喜鵲飛來喳喳叫,戴勝鳥在路邊草叢里找食吃,秋天不要來,冬天更不要來。這是多么孩子氣的想法。到了九月底,莊稼就由綠轉黃,要成熟了。我也忘了夏天時的想法,和隊員商量去參加村民的秋收。秋收一定是一件好玩的事,就像小時候在地區(qū),去收割完的農(nóng)田里拾麥穗,捉蚱蜢。隊里的駕駛員說,“你們兩個這么瘦小,去割青稞行嗎?”我們倆異口同聲回答說,“行!當然行!”然后我們就穿上勞動服去地里了。太陽老大,青稞金黃,如果梵高能畫下這一切就好了,我勞動到極累時開始幻想。彎腰,曲膝,一手捉住青稞桿一手揮鐮刀,這簡單的動作無限重復下去,我快暈倒在地里了。臉上燒灼得厲害,汗水沿著臉頰往下滴。我眨巴著眼睛看世界,整個世界都變得金燦燦的。女隊員動情地說,“原來秋收這么累,老百姓真是不容易,我以后再也不浪費一顆糧食了。”是呵,“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料料皆辛苦。”我們的老先人早就教我們愛惜民力物力,珍惜一切當珍惜的東西。
我的兩只手臂完好。駐村結束走的那天,我還用這雙手臂接住了青稞酒,接住了潔白的哈達。也許我是忘了斷臂這個任務,這要怪瑪崗村,它在海拔接近四千五百米的地方,以一種審視和愛悅的姿態(tài)看著我,我一激動就忘了。離開瑪崗村以后,時常會想起它來。我在夢里也遇見過它,它是清冷的晨風,是小房子里升起的牛糞爐子中的火苗,是我孤獨失意時遠方來的一個問候電話。我喜歡小李飛刀藝術化的生活,但我情知自己生活在現(xiàn)實中,一步不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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