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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顏見恩師隨筆
曾讓算命先生給我算過命,他說我年輕時比較坎坷,但往往會有貴人相助,逢兇化吉。人到中年后驀然回首,我這一生確實遇見了許多貴人,是他們在我最迷茫、最脆弱的時候鼓勵我,幫助我,讓我在黑暗中找到光明的出口。我最難忘、最感恩的是我遇到的幾位老師。
1983年我高中畢業(yè),因為偏科太嚴重,沒能考上大學。暑假開始,家里讓我跟著鄰居的一名石匠學修石(當時的房子都是用石頭砌成的,砌墻之前要把石塊修平)。正趕上母校安溪三中要建造一座食堂,我就跟著師傅到校園里干活。那段學徒生涯,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暑假,卻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日子,以至于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還經(jīng)常做惡夢,夢見我左手握著鋼鉆子,右手握著錘子,蹲在一塊長方形石條上,有氣無力地往石頭上敲。敲不準,經(jīng)常敲在左手上,掌背的皮膚基本上敲爛了,還腫出了幾個小包,血水從小包里滲出,鉆心地痛。我不敢停下,還是繼續(xù)有氣無力地敲打著石頭。收了這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當徒弟,師傅也覺得倒霉,他是看在族親的情分上才不得不收下我的。
好不容易熬到開學,新老學生都來學校上課了,我卻還在校園里繼續(xù)“叮叮當當”地敲著石頭。師生中有很多熟人,我怕他們看見。但也沒辦法,我只能把頭壓得更低,裝作看不見人,繼續(xù)干我手中的活兒。忽然看到有個人走到我面前,我還是裝作看不見。那個人開口說話,卻是我熟悉的讓我感到親切的帶有磁性的渾厚的男中音:“志超,你來當學徒啦?收工以后你來我宿舍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跟我說話的是我高中的班主任,也是教我語文的李首地老師。雖然我其他科目的學習成績都不怎么好,語文成績卻是響當當?shù),李老師把我當成他的得意門生,我寫的每一篇作文,幾乎都被他當作范文拿到課堂上分析。他還在班上講,他教了十幾年的語文,每一屆都會遇到幾個作文寫得比較好的,但寫得這樣好的,還是第一個。只要堅持寫作,以后肯定成為一名作家。
高考臨近時,因為知道考上大學的希望渺茫(當時大學的錄取率很低的),我情緒低落,也在一篇題目叫《藍溪秋怨》的作文中流露出來。李老師便把我的作文拿給教務處刻印,分發(fā)給他所任教的兩個班級的學生,然后讓每個同學寫一篇作文,內(nèi)容就是對我的作文的評論。同學們的作文交上來后,他又選取了幾篇較好的印發(fā)給大家。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的同學寫的一些作文的題目,比如《愿八十年代的青年積極向上》《評〈藍溪秋怨〉的藝術(shù)特色》等,我自己也寫了一篇叫《我為何寫〈藍溪秋怨〉》的作文。這些作文就在班上交流、討論,F(xiàn)在看來,李老師的教學在當時還是比較開放的,我走上講臺后逐漸形成的教學風格很明顯地受到了他的影響。我對于文學的愛好,跟他的鼓勵也是分不開的。
那天中午收工后,我心懷忐忑地來到李首地老師的.宿舍。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次談話卻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李老師告訴我,開學好幾天了,學校里還缺一名語文老師,他是語文教研組組長,校長委托他找一名代課教師,他認為我很合適,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向校長推薦我。“作文寫得那么好的,你在我教過的學生中是獨一無二的,就這樣離開學校去當學徒,是很可惜的!”他當時對我說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能到母校當語文老師,雖然是代課教師,也是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我自然滿口答應。他立即去找校長,校長要我準備一下,當天晚上試講一節(jié)課給他們兩個人聽。講課內(nèi)容是李首地老師給我定的,我至今記得,我當時講的是初一年課本中的《誰是最可愛的人》。我那天下午就沒有再去敲石頭,就在教務處里備課,李老師還過來給我做了一些指導。當了多年的學生,都是聽老師講課,第一次自己講課,面對的不是學生,而是校長和我最尊敬的老師,我自然很緊張。不記得我當時是怎么講的,但我還清楚地記得校長和李老師對我這一堂課的評價,他們認為我講的還算流利,但是太深奧了,一些內(nèi)容不是初中生所能理解的,而且時間安排上也沒有把握好。但校長還是當場表態(tài),可以聘我當代課教師,就教初一語文。他還要求首地老師以后經(jīng)常到班級聽我的課,對備、教、批、輔、考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要做具體的指導,幫助我盡快適應初中語文教學。
就這樣,我從此走上講臺,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1985年秋季,我從報紙上看到省里成立了自考委,開始舉行高教自學考試的消息,就報名參加了福建師大主考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考試。語文是我的專長,加上我那個時候很刻苦,一下課就拿起書本學習,所以每次報考的科目都能順利地通過。1988年6月,我獲取了一紙自考大專畢業(yè)證書。當年的4月份,省人事局曾下指標轉(zhuǎn)正了一批獲得大專文憑的民辦、代課教師,但我是6月份才畢業(yè)的,自然錯失了機會。我一直在盼望著能有轉(zhuǎn)正的機會,卻遙遙無期。等到1992年還不能轉(zhuǎn)正,我只好“曲線救國”,去報考南安中等師范學校民師班。那一年我正在教初三語文,我就跟我的學生一起參加中考,只不過是在不同的考點。我特別跟其他科任老師交代,不能讓學生知道我也參加中考,因為這畢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中考錄取結(jié)束后,有幾位學生來向我報喜,說他們已經(jīng)被南安師范錄取了。我告訴他們,我也被這所學校錄取了,我們以后是同學了!這幾位學生一時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不知道我到底在說什么。聽清楚以后,他們還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呢。
可就在我去讀南師的第二年,省人事廳又下了指標,讓一批獲得大、中專畢業(yè)文憑的民辦、代課教師轉(zhuǎn)為正式教師。在蘆田中學代課的楊老師,跟我同一年獲得自考大專文憑,就在那一年轉(zhuǎn)了正。而我卻要再讀一年書,才能從南師畢業(yè),才能成為一名公辦教師。但我從不后悔去讀南安師范,雖然是走了彎路,但那畢竟是我人生的一段重要經(jīng)歷,我在那里成長,并認識了一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老師和同學,不算浪費!
就在我去讀南師的那一年,李首地老師也調(diào)到銘選中學當副校長。我到學校里找他,他見到我,很熱情地給我泡茶,還很高興地告訴我,他看到了我發(fā)表在《泉州晚報》上的幾篇文章,感覺我的寫作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他鼓勵我堅持下去,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章來。我當時也十分自信,以為自己很快就能成為一名作家。
但堅持了幾年以后,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我所謂的寫作天賦只是一種假象,我根本不是寫作的料子!我雖然在各種報刊上發(fā)表了幾十篇“豆腐塊”,也加入了泉州市作家協(xié)會,但我根本成不了作家,因為我缺少的正是成為作家所必備的文學天賦!看清了這個事實之后,我放棄了寫作,只想老老實實地教書,做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師。
但我再也無顏去見我的恩師,他可是相信我會成為一名作家的!我也夢想著將來有一天,能拿著一本我自己寫的書,最好是一部厚厚的長篇小說,親自送到他家里,感謝他那些年對我的精心培養(yǎng)和鼓勵。可我辜負了他對我的殷切期望,見面以后怎么向他交代呢!雖然我很想他,經(jīng)常向別人打聽他的消息,也知道他退休以后一直跟他的兒子住在一起,他兒子就在本省的一所大學里教書,要找到他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我一直沒有去找他。
讓我無顏與之見面的還有一位恩師——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原縣教育局中學語文教研室主任、全國特級教師陳廷秀老師,雖然他沒有教過我,但他也是我人生的導師。記得好像是在1991年春季,我到縣中學語文教研室為學校領(lǐng)取一些復習資料,拿資料給我的正是陳廷秀老師。雖然我久聞他的大名,但并不認識他,一見面就看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師。他問我是哪所學校的,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他后,他顯得很高興,對我說,他主編的《安溪教育中學文科版》曾經(jīng)刊登過我的兩篇論文,還有一篇本來應該發(fā)表的,卻讓印刷廠給耽誤了。他還問了我個人的一些事,鼓勵我多寫一些教學論文。幾個月后,我到縣里參加教研活動,在教師進修學校門口遇到他,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他卻先跟我打招呼,而且還叫出了我的名字。再后來,他還特地跑到我們學校來聽我的課,對我今后的教學提了一些有益的建議。
1994年我從南師畢業(yè),陳老師還向教育局推薦我,希望我能分配到中學任教。但由于當時教育局的有關(guān)規(guī)定,我還是分配到了小學。兩年以后,我逮住了一個機會,重新回到我原來工作過的湖上中學任教,那時候陳老師已經(jīng)退休了。
我也很想再與陳老師見面,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陳老師不僅在我們本縣,而且在本省,也是一位名人,認識他的人肯定很多,要找到他是很容易的事,但我也不敢見他。我當代課教師的時候,還經(jīng)常在縣、市級刊物上發(fā)表教育教學論文,現(xiàn)在卻是一篇也沒有寫,一篇也寫不出來。更叫人汗顏的是,我長期擔任語文教研組組長,我校語文科中考成績卻成了全縣的尾巴。雖然這是諸多原因造成的,但他要是問起我校語文教學的情況,我該怎么說呢?
行文至此,我不能不提的還有一位已經(jīng)過世二十多年的恩師——李樹砥老師,他是我縣最早被吸收為省作協(xié)會員的作家,跟我是同一個村子的,到了八十歲高齡還筆耕不輟。他是我的忘年交。當時,我和村里的幾個文學青年經(jīng)常到他家里做客,他和夫人都很熱情,經(jīng)常留我們吃飯。傍晚,我們經(jīng)常跟著他老人家到溪邊散步,一起談論文學,聆聽他的教誨。我們寫出的每一篇文章,他都是第一讀者,他都很認真地閱讀,然后指點迷津,讓我們茅塞頓開。后來他到縣文聯(lián)工作,負責編輯出版《山茶花》,每期刊物都刊發(fā)我們這幾個人的現(xiàn)在看來很稚嫩的作品,他還介紹我們加入縣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如果他老人家地下有知,看到他當年悉心扶掖的幾個文學青年現(xiàn)在基本上都放棄了寫作,不知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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