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人 賈駿
閱其書,如見其人
在已經(jīng)不讀詩的年代遇見一位詩人,未免心下惶恐,仿佛詩人是一面明亮的鏡子,是一道來自彼岸的清澈目光,能以詩性的存在鑒出我在此岸的蠅營現(xiàn)狀!恶R爾特手記》作為詩人里爾克惟一的長篇小說,盡管非詩,卻以相對曉暢的散文體,將他在此后一生的詩歌中所表達的命題,所有那些隱秘而重要的思考作了比詩句本身遠為詳盡的注解,包括女性,包括死亡,包括流浪。
《馬爾特手記》虛構(gòu)了一個丹麥青年詩人,致力于寫作但默默無聞,出身貴族卻自愿四處流浪。這僅套了一件單薄的虛構(gòu)的外衫,不妨忽略不計,因為在精神實質(zhì)、故事的源頭及描述上,完全可以視為作者本人的自傳。尤其當它忽略情節(jié)編織而專注于馬爾特內(nèi)部精神的歷程,哪怕在外部生活的觀察與描繪中,也被涂抹上一層觀察者的強烈的精神色彩時,那就純?nèi)皇抢餇柨酥疄樵娙说男撵`寫照了。與其說你在閱讀一部小說,莫如說你闖入了里爾克親歷過的往事與精神世界。作為小說,它在情節(jié)上并不曲折動人,然而作為自傳,那比其他任何一部描寫里爾克的傳記都更加生動而準確。閱其《馬爾特手記》,如見其人。
用詩人的習慣寫小說
《馬爾特手記》的片斷形式,固然符合詩人的寫作習慣,可在一段段字里行間,分明呈現(xiàn)出與他那些飄忽虛渺、高居塵世之上的詩歌迥然不同的面貌。詩歌一般精妙的喻句依然比比皆是,只是這一回,詩人從天堂下落人間,他用細膩扎實的筆觸給你畫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乖戾的祖母,敏感的母親,家道中落的舒林一家,甚至仆人的群像也讓你真實可感,仿佛身邊當真圍著一群樸實愚笨而頗為勢利的面孔。
在小說中,里爾克并不回避骯臟的世界,病人、窮人、怪人,俱能經(jīng)由觀察而爽快道來,只是在女人身上他才分出雙重標準,猶如賈寶玉的判斷:凡是老丑的女人,他均用現(xiàn)實筆觸精雕細刻,而像阿貝倫娜那樣的美妙女郎,則換作詩意而虛幻的調(diào)子,她們與薩福一樣,被描繪成為愛而愛的女性,因執(zhí)著而散發(fā)出宗教氣息?上н@樣的愛并沒有實際著落,詩人便以大段大段近乎謳歌的方式來書寫這些女子,縱然真誠,在讀者卻無從感同身受。如此一來,反倒讓人更喜歡那些詭譎古怪的角色,譬如馬爾特的祖父母,畢竟他們更為真實,更像是活人。你也會看到,詩人的主觀特質(zhì)總會強烈地躍然紙上,把物化的世界,諸如一枝蠟燭、幾張畫像,均給添上活人的脾性。我相信,一枝膽小如鼠的蠟燭將比篤愛上帝的女性更加討人喜歡。我也相信,如果里爾克愿意,他準能寫出一部毛姆式的小說,但是用片斷形式構(gòu)成一個精神整體顯然更合于他的詩人天性。
需要安靜下來閱讀的書
勾引一顆芳心,人們一直教誨你:要讓她哭,讓她笑。在小說的吸引力上,大略也是如此!恶R爾特手記》讓你在哭笑之外,得出另一點需要:讓她安靜。人們受書籍吸引,表現(xiàn)往往因書而異:閱讀《達芬奇密碼》,你總是緊張興奮。兩書之共同點,在于容易進入閱讀狀態(tài),而《馬爾特手記》則不容易。它要求你先安靜下來,把喧囂與騷動拋至九霄云外,由此你才能用安靜來深入手記中的安靜。這不是老奶奶曬太陽打盹時的安靜,這是侵入靈魂后藐萬物為無物的沉靜。在流浪、孤獨、死亡這些主題面前,你無法不對生命這回事情做一下認真的思考,哪怕只在當時的一刻。這便是手記對你的吸引,它使你掙脫柴米油鹽而沉靜下來,靈魂卻在震撼。
也許開始,我將《馬爾特手記》與《尋找過去的時間》混同起來,普魯斯特似的方式叫人似曾相識。但是漸漸你會明白:似水年華是溫潤綿延的河流,馬賽爾用溫和的目光將面龐的變化、老人與少年的肖似糅合起來,在他的心房中,過去與現(xiàn)在共同存在,惟獨沒有未來。而在馬爾特對往昔的回憶中,往往暗含著一名28歲的青年對于未來生活的期盼,對于寫作成就、對于無法言喻的愛的等待。故此,普魯斯特并不過多考慮死亡的命題,因為他已經(jīng)離開了現(xiàn)實生活,他僅在回憶中生活,死亡之于他猶如頭發(fā)之于和尚;可是里爾克不斷往死神的所在投上專注一瞥,在他筆下的冥冥中的事件、孤獨地流浪、女性的戀愛、藝術(shù)的探究,這些接踵而至的思考無不敏感、細膩,甚至激動不安,它們的特質(zhì)無不與死亡一脈相承、息息相關(guān)。因為沒有死的存在,就無所謂生。
青春期是外貌改變最大的階段,可當垂垂老矣人們才能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真正改變,往往是在直面死亡之后,無論這是自己,還是他人的死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惟獨死亡能夠改變你對世界、對生活投擲的目光。里爾克對死亡的描述是敲撼心靈的,其方式是叫人驚奇的。能夠?qū)懗鏊劳龅某林丶捌浔瘎⌒砸馕,或許并不希罕,甚至可以列出一系列大作家、藝術(shù)家的名單,但在里爾克筆下,死亡在其固有的凝重里,時而躍出少見的幽默:“即便是那些富裕的、有能力負擔那種種奢華儀式的人們,也開始對死表示滿不在乎,覺得這件事是無關(guān)緊要的。希望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死的人越來越變得罕見。而且很快將會變得像擁有屬于自己的生的人一樣罕見。”
“在療養(yǎng)院,那兒的人死得是那么心甘情愿,并且對大夫和護士充滿了感激,他們的死屬于那類分派給特殊人物的死亡中的一種;那種死非常討人喜歡地受到人們的尊重。”
“這家優(yōu)秀的醫(yī)院非常古老。甚至在克洛維國王時代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死在這里的許多張病床上了!
難以想象,里爾克也是能夠幽默的。難以想象,他在這種逗人發(fā)笑的描述中居然流露出滿不在乎的姿態(tài)。他是在調(diào)侃死亡嗎?諷刺那些人嗎?還是故作輕松?無論如何我都認為,勇于調(diào)侃死亡者,正是將死亡看得最重者,這正如手記最初一節(jié)所描述的那樣:馬爾特看見了病人與死亡,可是他想---“至關(guān)重要的是活著。這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新京報 2007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