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六月九日，潼關(guān)失守，安祿山軍隊逼近長安。十二日，玄宗下詔親征，事實上是倉皇逃難。此時杜甫在鄜州。七月初，太子李亨在靈武即皇帝位，改元至德，歷史上稱為肅宗。杜甫聽到消息，就奔向靈武�？墒窃谥型颈话驳撋杰婈牻孬@，送回長安。在長安住到明年四月，才得脫身，到鳳翔去謁見肅宗。被拘在長安的時候，杜甫看安祿山占領(lǐng)下的京都，一片荒蕪雜亂的景象。許多貴族子弟，求生無計，困苦萬狀。他寫下了《哀王孫》、《哀江頭》等詩篇。
《哀江頭》是至德二載春天，杜甫經(jīng)過曲江時有感而作。曲江在長安城東南，是一個大池，故又名曲江池。據(jù)說這里是漢武帝開辟的一個風(fēng)景區(qū)，當(dāng)時稱為宜春下苑。池中種滿了荷花，隋文帝改名為芙蓉苑。唐玄宗也喜歡這里的景致，開元年間，曾大加修治，周圍造起了離宮別館，種上幾萬株楊柳花木。池中除荷花外，還有菱芡蒲葦。玄宗常和貴妃來此游覽。長安人民也以此為游樂之處。每年正月晦日，三月上巳，九月重陽這三大節(jié)日，游人最盛�，F(xiàn)在曲江遺址已在西安城外，只剩一塊洼地。
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也象一般的樂府歌行一樣，四句一轉(zhuǎn)。開頭四句用哭字韻。“少陵野老”是杜甫給自己題的別號。他又自稱“少陵布衣”。因為他家住在長安城東南的少陵�！巴搪暱蕖本褪枪盼乃^“飲泣”，不敢出聲的哭�！皾撔小笔峭低档刈哌^去，不敢公然在大路上走�！敖奔础敖^”，是彎曲的岸邊。他獨自一人，偷偷地到曲江去看了一下，只見江邊的宮殿，如紫云樓、彩霞亭、芙蓉苑、杏園等，千門萬戶，都已鎖上。江頭依舊生長著細(xì)柳新蒲，可是它們已失去了主人，不知為誰而綠了�？戳诉@樣荒涼敗落的景象，回憶過去的繁華熱鬧，這位少陵野老不禁暗暗地哭了。
以下四句轉(zhuǎn)色字韻�；貞洸痪靡郧盎实圻�同貴妃一起到南苑來游覽，使苑中萬物都大有光輝�！罢殃柕罾锏谝蝗恕笔勤w飛燕，杜甫也和李白一樣，借來指楊貴妃。她和皇帝同坐在一輛車?yán)�，侍候在皇帝身旁�！澳揿骸奔床势臁；实鄢鰜�，前后有彩旗簇�(fù)恚室阅揿捍砘实鄣能囻{�！澳显贰奔础败饺卦贰保驗樵谇氐哪项^。
以下又是四句，仍用原韻。詩意說：御駕前護從的才人帶著弓箭，騎著以黃銅為勒具的白馬。她們回身仰天向云端里發(fā)射一箭，就射下了一只雙飛的鳥。這四句詩，向來都解釋為回憶玄宗與貴妃行樂的事�！皯浳簟币韵掳司�，吳昌祺在《刪訂唐詩解》中以為都是“追憶昔時之盛”。許多選本都采用“一笑”而不用“一箭”，以為這是指貴妃看到才人射鳥，破顏一笑。這是描寫貴妃得寵的嬌態(tài)。
對于這樣講法，我很懷疑�？傆X得下文“明眸皓齒”一句接不上。我以為“憶昔”這二字止管到第四句“同輦隨君侍君側(cè)”，這是作者回憶到玄宗與貴妃同游曲江的盛況。“輦前才人帶弓箭”以下四句，仍用原韻，改用象征手法，暗指貴妃之死�！拜偂弊质鞘⑺ド赖霓D(zhuǎn)折點。前一個“輦”字是與君王“同輦”，后一個“輦”字是“輦前才人”。才人是宮中正五品的妃嬪，共有九名，她們是皇后的侍從，不是武官，向來不帶弓箭。而作者卻說她們帶了弓箭。翻身、向天、仰射，接連用三個形容射箭姿態(tài)的詞語，有何必要?我以為是作者暗示“犯上”的意思。尤其明顯的是“雙飛”，豈不是指玄宗與貴妃同輦逃難?一箭射下了其中之一，豈不是象征了貴妃之死?止有這樣理解，才能與下句鉤連。
以下四句，仍用原韻，寫貴妃死后的情況。明眸皓齒的美人如今在那里呢?已經(jīng)成為無家可歸的血污游魂了。這二句也是問答句法。貴妃之死，正史上的記載是縊死的。既不是被殺，也不是中箭。此句用“血污”字樣，不過夸張其死狀之慘，不必根據(jù)杜甫此詩，為貴妃之死造成疑案。但是，以貴妃的身份，當(dāng)時執(zhí)行縊殺的人，決不會是軍將，故作者安排了帶弓箭的才人。射箭是虛構(gòu)，才人可能是實情。以下二句寫貴妃死后，玄宗入蜀的情況。一群人隨渭水而東流，一群人深入劍閣�！叭プ”舜恕边@一句，向來有幾種解釋：朱熹以為“去”是指從劍閣入蜀的玄宗，“住”是指杜甫自己。唐汝詢說：“所幸惟清渭之流，能遁劍閣，然而去住消息，彼此無聞矣。”(《唐詩解》)這是講錯了上句，而沒有明釋下句。吳昌祺說：“清渭二句，言父子相隔也。”(《刪訂唐詩解》)這是以為“去”指玄宗，“住”指肅宗。楊倫注曰：“清渭，貴妃縊處；劍閣，明皇入蜀所經(jīng)。‘彼此無消息’，即《長恨歌》所謂‘一別音客兩渺�！病！�(《杜詩鏡銓》)這是把“去”指玄宗，“住”指貴妃了。以上四種解釋，朱熹、吳昌祺所釋，幾乎沒有人贊同；楊倫所釋，本于唐汝詢，大概獲得多數(shù)讀者的同意，一般都是這樣講法。但我還覺得有些講不通，因為貴妃已死，怎么還能說“彼此無消息”呢?這和“一別音容兩渺�！钡囊饬x是不同的�！氨舜恕笔莾蓚�人�！皟擅烀！钡摹皟伞弊质侵浮耙簟焙汀叭荨�。意思是既不能聽到她的聲音，又不能見到她的容貌，所以說“兩渺�！�，并不是兩個人彼此都感到渺茫。因此，我以為杜甫在此句中用“去住”、“彼此”，必然另外有意義。考《唐書玄宗紀(jì)》說：當(dāng)時殺死楊國忠、縊死楊貴妃之后，隨從玄宗出奔的將士、官吏、宮女都口出怨言，不愿從行。玄宗無可奈何，止得說：“去住任卿�！雹儆谑亲呱⒘嗽S多人。玄宗到成都時，止剩軍將官吏一千三百人，宮女二十四人。這就是杜甫用“去住”二字的根據(jù)。因此，我以為“去”指散伙的人，“住”指留下來護衛(wèi)玄宗入蜀的人。從此，去者如渭水之東流，住者深入劍閣，彼此都不相干了。
最后四句，仍用原韻。大意說：人因為有情，所以看到曲江衰敗的景況，不免要下淚；可是江水江花，卻是無情之物，永遠(yuǎn)如此，沒有興衰成敗。于是作者在悲愴之中，轉(zhuǎn)身回家。此時已在黃昏時分，安祿山部下那些騎兵在城里亂闖，揚起了滿城塵沙，使他提心吊膽，以致迷失了方向。本想到城南去，卻望城北走了。
這最后一句，也有不同的文本。句尾三字，有的作“忘南北”，有的作“往城北”，同樣都表現(xiàn)迷路之意。但歷來注釋者有不同的講法。有的說杜甫家住城南，故“欲往城南”。因為肅宗即位于靈武，而靈武在長安之北。杜甫渴想到靈武去，故“望城北”。近人陳寅恪說：“杜少陵《哀江頭》詩末句‘欲往城南望城北’者，子美家居城南，而宮闕在城北也。自宋以來，注杜者多不得其解，乃妄改‘望’為‘忘’，或以‘北謂向為望’為釋。殊失少陵以雖欲歸家而猶回望宮闕為言，隱示其眷念遲回，不忘君國之本意矣�！�(《元白詩箋證稿》)
這兩種講法，都以“望”為看望。或者說杜甫要看望靈武，或者說他要看望宮闕。使人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要走回家去看望城北，為什么不干脆到城北去看呢?再說，此時的宮闕，已被安祿山所占有，杜甫既“不忘君國”，似乎也不會戀念這個偽政權(quán)所在的宮闕。
把“望”字講作“向”字，是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提出的。他說：他看到的杜甫詩集，此句作“欲往城南忘城北”。但王安石有兩首集句詩，都引用杜甫這一句，都是“望城北”。當(dāng)時有人以為王安石寫錯了，也有人以為王安石妄改。陸游以為傳抄本偶有不同，其意則原是一樣。北方人以“望”為“向”�！巴潜薄本褪恰跋虺潜薄�。亦就是遑惑避死，不能記南北之意。
這些不同的講法，都由于沒有找出杜甫用字的來歷，把一個比喻句誤認(rèn)為實寫的敘事句了。朱鶴齡引用曹植《吁嗟篇》的兩句作注：“當(dāng)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見《杜詩詳注》)這才掘出了杜甫用“南北”二字的依據(jù)。可知它與家住城南沒有關(guān)系，與靈武或?qū)m闕也沒有關(guān)系。只是說在“胡騎滿城”的情況下，惶恐迷路而已。不過朱鶴齡這個注，還沒有找到根源。徐斡《中論慎所從篇》云：“譬如迷者，欲南而反北也�！边@才是杜甫詩的原始出處。“欲往城南”分明就是“欲南”的演繹。徐斡和曹植同時。徐斡卒時，曹丕還沒有受禪，他的《中論》早已流傳于世。曹植此詩，大約作于黃初年間，可知他是引伸徐斡此句作詩的。此外，杜甫自己也有兩句同樣意義的詩：“過客徑須愁出入，居人不自解東西�！�(《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之二)這就可以用曹植的“謂東而反西”來作注了。又，《賢首楞伽經(jīng)》是六朝人譯的佛經(jīng)，其中有句云：“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為北。”這是印度哲人與中國學(xué)者同樣用迷失方向來比喻一個人在學(xué)術(shù)上走錯了路。
這首詩并不很艱深，也沒有隱晦的辭句。一千多年來，讀杜詩者都認(rèn)為是好詩。有人喜歡將此詩和《麗人行》一起讀�！尔惾诵小穼憲钯F妃的黃金時代，這首詩是寫她的悲劇性下場。借貴妃的盛衰來反映玄宗后期政治從腐敗走向崩潰。杜甫的大部分詩篇都是當(dāng)時政治和社會的一面鏡子。在北宋初期，文藝批評家已肯定他的詩是“詩史”，用詩的形式寫成的歷史。這個稱號，已經(jīng)寫進《新唐書》的《杜甫傳》，成為定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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