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友誼的文章,無論中西,可謂汗牛充棟。從古羅馬西塞羅的《論友誼》到宋、梁間劉孝標(biāo)的《廣絕交論》,還有我比較喜歡的嵇康嵇中散,他那篇千古流傳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很早就讀了,我覺得可以摘錄一二,供君評賞。“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足下如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實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
前面幾句陳說了自己的志向,說自己愿像顏回那樣窮守陋巷,撫養(yǎng)子孫,與親戚朋友談?wù)勌,敘敘舊,然后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濁酒一杯,彈琴一曲,”于愿足矣!看來,又是一個第歐根尼式的犬儒,據(jù)說當(dāng)所有人都忙著為戰(zhàn)爭做準(zhǔn)備守衛(wèi)城堡的時候,他也滾滾木桶,表示自己有事可做;當(dāng)亞歷山大大帝在他面前炫耀神威的時候,他說了句,“讓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辈贿^這種犬儒,比起曾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山巨源,賣身投靠司馬氏,然后還想腆著臉向老朋友招安,志趣上,恐怕就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畢竟是彈奏名曲《廣陵散》的真雅士,面對昔日舊友,在大是大非面前,也顧不了那么多了,雖然山巨源倒是一片提攜朋友的盛情隆誼,一樣皮里陽秋,含譏帶諷個夠:您糾纏個沒完(嬲),不過想為官府獲得人才,對時世有所益處罷了,但您知道我一向是個潦倒粗放(不太守規(guī)矩)的淺人,與世俗事理都不能合拍,自己想想在各方面都不如當(dāng)今在朝的賢士能人,言外之意,山兄您還是放我一馬吧,讓我學(xué)莊子那樣“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算了,下文害怕山巨源強聒不舍,跟著還說,如果您非要招安于我,“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時為歡益,”恐怕我“一旦迫之,必發(fā)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币簿褪悄坏﹣肀破任遥揖鸵欢〞l(fā)瘋的,如果你與我沒有深仇大恨,我想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吧,朋友。
其實平心而論,嵇康不與司馬氏合作,也未必只能是源于知識分子的清高,他在內(nèi)心深處本就看不慣司馬氏的虛偽,但客觀來講,不與統(tǒng)治者特別像司馬氏這樣歹毒的人同流合污,總是一種氣節(jié)之表現(xiàn),而且這種自適其志的情懷,相對于他的那個喜歡用“青白眼”看人其實很內(nèi)斂的朋友阮籍,嵇康就顯得過于峻急而“不切事情”了,雖然他也說了,“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但性情所至,“而未能及。”
由此我想到幾個問題,朋友之間的交往問題。拿嵇康與阮籍來說吧,在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上,可謂和而不同,雖然兩人都是“不拘禮法”的任情隨性之士,可是在“和光同塵”上面,阮籍就比嵇康做得好,沒有后者那么峻急。“口不論人過”,雖然他也做了幾件“驚世駭俗”的事情,這從《世說新語》中就可窺之一二:
一,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
母親死了,他一樣喝酒吃肉,而且是當(dāng)著“以孝治天下”作為標(biāo)榜的司馬昭的宴席前,膽子不可謂不大。在那個禮法制度森嚴(yán)的時代,不是很驚世駭俗嗎,為此有人還進讒于司馬昭要將他放逐邊地,以正人倫世風(fēng)。
二,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同前)
他的嫂嫂回娘家,屁顛屁顛跑去看望,道個別。有人指責(zé)的時候,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世間的禮法哪是為我們設(shè)立的呢?言外之意,他是世外高人,是超脫于禮法之外的。
三,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dāng)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同前)
鄰居家賣酒的妻子很有姿色,他與安豐侯王戎兩個酒鬼就常常跑去照顧生意,人說“秀色可餐”,他倆當(dāng)然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了,就睡在婦人旁邊。還好,“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彪m然丈夫很不放心,要探察他,久了,發(fā)現(xiàn)他始終沒有什么不軌企圖,就是睡在身邊而已,不過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也真算是大膽了。
可是,司馬氏對他仍然很優(yōu)容,這是什么緣故呢?細(xì)察起來,阮籍也就是喜歡喝酒裝點“瘋”而已,“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睘榱撕染疲闳フ埱髶(dān)任步兵校尉,為了表示禮法不是為他所設(shè);母親死了,要大快朵頤,而且故意當(dāng)著晉文王司馬昭;嫂子回家,要去看望并告別,看到美麗的女人,要去借著喝酒而一窺美色。但這些都沒涉及統(tǒng)治者的根本,而沒有如好友那樣敢公然“非湯武而薄周孔”,那可是觸及政權(quán)基礎(chǔ)的大罪。禮俗世規(guī)這些東東,在我們這個“文明古國”哪個時代都是存在的,可司馬氏雖然狼子野心,但對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外帶孔子這些“金字招牌”還是頂禮膜拜的,這是他維持統(tǒng)治不容撼動的基礎(chǔ),也是為他所謂的“禪讓”進行的鋪墊,你嵇康連這都要“非”,那我怎么容你,于是嵇康與阮籍,同樣的放達(dá),同樣的對司馬氏心存不滿,但由于性情不同導(dǎo)致為人處世的方針迥異,于是結(jié)局也就兩樣了。
可他們至始至終,是最好的朋友。假如朋友的定義似乎應(yīng)該滿足“志同道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我們來看看他們之間的友誼可曾符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呢?他們之間的友誼走到最后,與山濤又有什么不同呢?
其實,我們稍一思考便可發(fā)覺,嵇康與阮籍只是在待人接物上有些“和而不同”,而在深層次的理想追求上,他們又是一致的。他們都對司馬氏篡權(quán)奪位的虛偽作風(fēng)表示不滿,于是蔑視傳統(tǒng)禮教,并借酒澆愁以求得到精神的超脫,雖然落實到具體的“行跡”上有些小小的相左,正如嵇康自述,乃其二人性格不同所致,于是彼此之間,都能互相體諒,從而維持一份難得的情誼。
相反,嵇康與山濤這個老朋友的分歧,就是屬于“意識形態(tài)”上的根本分歧了,雖然他們與另外四人(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琊王戎)都曾是很好的朋友,“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世說新語》任誕)但山濤已被司馬氏招安,并作為說客來腐化老友的意志,昔日的竹林風(fēng)流也只好化作一團云煙散去,嵇康之所以成為嵇康,就在這種“大是大非”地方才能更真切動人的體現(xiàn)。
朋友之間的交往,本來按劉孝標(biāo)《廣絕交論》里的見解,就有勢交、利交的流弊,朋友得勢的時候,為了一點利益,我們是他最好的朋友,一旦這種“勢”與“利”的優(yōu)勢不在,于是勢利的我們馬上形同路人,往日的深情厚誼也立刻成為“明日黃花”,以前或者是門庭若市,現(xiàn)在基本等于門可羅雀。神圣的友誼好比股市的波動,是要隨著行情漲跌而調(diào)整自己的運作方向的。
山濤與嵇康的友誼,為了不辱沒竹林七賢的名頭,當(dāng)然沒有這么市儈,但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好比政治權(quán)力的斗爭,是沒有人情可言的。從山濤那一面講,他還頗有高士之風(fēng),沒有成為劉孝標(biāo)諷刺的對象,自己發(fā)跡了,還不忘提攜自己的舊友,以期共同青云直上,真是很夠“朋友”,但嵇康的境界又比劉孝標(biāo)的牢騷高上那么一籌,勢交利交當(dāng)然是庸俗的、市儈的,但為了一點名利而背棄自己的理想信仰,與之同流合污,說穿了,繞過一道道自欺欺人的幌子,比如幸逢明主兼濟天下什么的,追根究底抽絲剝繭一分析,還是勢交利交的一種,或者變種。所以,嵇康的“七不堪”、“甚不可二”的托辭,就體現(xiàn)在這篇千古傳誦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字里行間,而為后人如我所激賞。
朋友間的友誼,從另一角度看,正如梁遇春先生所謂,“因為二人同心一意雖多,而因為性質(zhì)正相反也不少。為的是各有缺點各有優(yōu)點,并且這個沒有的那個有,那個自己慚愧所少的,這個又有,所以互相吸引力特別重,心思精密的管仲同性情寬大的鮑叔,友誼特別重;拘謹(jǐn)守禮的Addison和放蕩不羈的Stecle,厚重老成的Southey,居然成歷史上有名友誼的榜樣。(《“還我頭來”及其他》)
但話雖如此,要像成為朋友,總要有點共同的愛好與追求的,就拿上面這幾個名人來說吧,管仲與鮑叔的性情相背,但他們都一致成為了春秋時期有名的政治家,并被齊國的老百姓感恩戴德;艾迪生與斯梯爾是英國最早小品期刊《閑談?wù)摺放c《旁觀者》的創(chuàng)辦人,與騷塞和柯勒律治一樣,把從事的文學(xué)當(dāng)成共同的“摯愛親朋”,而成就后人津津樂道的文壇佳話。
所以,要想成為朋友締結(jié)一份神圣的友誼,如馬克思與恩格斯那樣,不管個人細(xì)節(jié)上迥異反背到何種程度,總需要一種共同的價值觀人生觀作為其中的支撐,否則,這種所謂的友誼就很難禁得起時間環(huán)境的考驗,就像那個舉國若狂的“十年內(nèi)亂”里發(fā)生的那樣,親人反目,朋友成仇,多少平和順?biāo)鞎r期結(jié)下的友誼,在那個妖魔翔舞鬼魅肆虐動蕩不安的恐怖年代,遭到了無情的摧殘與嘲弄,這樣慘痛揪心的歷史經(jīng)驗,難道還不因它血淋淋的教訓(xùn),從而值得我們這些對圣潔的友誼抱有崇高期待的后人深思嗎,進而反省到這樣一個真理:一切的友誼,如果沒有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與歷史的檢驗,很有可能,都是脆弱的。
有的人比如叔本華尼采,就連這種須經(jīng)考驗的友誼,由于種種原因而不可獲得,從而只能“悵望千秋一灑淚”,只因“蕭條異代不同時”,孤獨地活著,孤獨的奮斗,然后孤獨的死去。難道他們就沒有這種對友誼的期盼與向往嗎?不然,亞里士多德說得好,“只有神與野獸才能喜歡孤獨”(一說忍受),作為一個思維敏銳見識不凡的人,好比快樂是需要與別人分享才能體現(xiàn)出它的快樂的,那么桀驁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不是也有性格溫順的奧里維作為他終生的摯友嗎?像尼采叔本華這樣的人,既然不是野獸,更不是神,只是知道就是神與野獸也未必能忍受孤獨的思想家--人的一種,他就仍然需要一份真純的友誼作為這枯窘世界的一種慰藉,他們知道這種慰藉乃是幸福人生的一個體現(xiàn):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并肩前行,扶持幫襯之余,取長補短,吐故納新,好去披荊斬棘,一起經(jīng)歷人世的悲歡,體驗生命的奇詭,方可患難與共,生死不渝,這是何等美妙的一種境界!
令人扼腕的是,這種本應(yīng)分屬美好心靈的友誼之光,在他們生存當(dāng)時,猶如許多與他們有著同樣遭遇的人一樣,梵高,愛倫坡,波德萊爾,司湯達(dá),斯賓諾莎。。。。。。卻難得普照他們孤獨的靈魂,實在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蛘咧腔墼礁,憂患越深,一個過于超凡脫俗的人,在他們生存在世的短暫期間,因為自己的深刻,因為自己的特立獨行,是不可能被他們同時代人所完全理解的,于是他們只能把這種追求友誼的高遠(yuǎn)目光,超越自己所處的時代,前瞻后顧地在古圣先賢的書籍中,在對后世知音的殷切期盼中,去獲得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寄托,或許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早就絕望了,絕望于他們的時代,絕望于他們的期盼,絕望于他們常人難以想象也無法言喻的孤獨,于是他們明白:友誼的真諦,好比純潔的愛情,在于兩個人心靈之契合,而非流于表面的形跡過往,或者有意的調(diào)和拉攏,這種心靈的契合,帶一點神秘,帶一點偶然,很可能要在萬萬年之后,才會讓自己發(fā)出的訊息,受到另外一個時空的人兒的感應(yīng)與欣賞,相視而笑莫逆于心,于是他們一聲嘆息,最后深深懂得:
友誼的最高境界--是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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