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一幅霜綃
賀鑄
一幅霜綃，麝煤熏膩紋絲縷。掩妝無語，的是銷凝處。薄暮蘭橈，漾下蘋花渚。風(fēng)留住。綠楊歸路，燕子西飛去。
這是一首寫男女相思之情的詞作。
上片寫女方�！八嫛保此亟�，這里指白色的手帕。麝煤，指熏爐中的香料。開首兩句是說，一幅白手帕，在熏爐上烘烤了一次又一次，即“熏膩紋絲縷”。手帕是女子身邊常物，不難看出這里的主人公是一位癡情的女子。兩情相悅，離別在即，難舍難分。江淹《別賦》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正是女子癡情而痛苦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濕了手帕。此處的手帕像舞臺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道具，但它傳導(dǎo)出的感情信息量卻是巨大的。這女子在哭什么？在想什么？往日的相親？今日的離別？乃至他日的莫測？我們不知道，或許她都想到了……。接下去兩句是“掩妝無語，的是銷凝處�！薄暗氖恰保q言“確是”�！颁N凝”，寫感懷傷神。對于這女子的萬千愁緒，賀鑄用“掩妝無語”一句道來，實在是準確而又神采奕奕。女子而有掩妝，意緒滿腹之時而有默默無語。中華民族實在是個懂得含蓄的民族，懂得于空靈之處見萬千世界，見萬千情絲。畫家的山水畫卷中放一片空白給人馳騁，詩人的筆下留無語無聲給人想象，這一切正如白居易所說“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個掩妝無語、感懷傷神的女子，是一尊雕像，每個人都可以從中讀出些什么。
下片寫男子�！皹铩�，是劃船的槳，這里“蘭橈”指男子出行乘坐的船只，著一“蘭”字，是寫船只的美好�！疤O花渚”指長滿蘋花的水中小陸地。“薄暮”三句是說，傍晚時分，男主人公乘舟出行，船行到蘋花渚就停下了，是風(fēng)留住了行舟。這里的“漾”字是耐人品味的，它不是“千里江陵一日還”的速急，它讓人感到的是緩緩遲遲，似乎船也有情，船也不忍離去。“蘋花”是古典詩詞中頻頻出現(xiàn)的事物，在文學(xué)的長河中，它已積淀成一些自己特有的義項。春日出游，采蘋花贈有情人，這是古已有之的民間習(xí)俗。古典詩詞中常借蘋花抒寫男女思慕之情。南朝柳惲《江南曲》有句云：“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柳詩正是借蘋花的傳統(tǒng)比興語義表現(xiàn)情人離別后的脈脈相思的。賀鑄此處的“蘋花渚”三字貌似平平，實則是很見功力之處。正是蘋花勾起了男主人公的萬千情思，讓他泊舟駐足的也正是這撩人意緒的蘋花，而作者蕩過一筆偏說“風(fēng)留住”，寫來含蓄蘊藉，曲折有致。結(jié)處“綠楊”二句，字面沒有什么難解，一個“歸”字已與前面意脈相接了�？少R鑄是個點化前人詩句的高手，很多平實的句子也不可等閑放過。唐朝顧況《短歌行》有句云：“紫燕西飛欲寄書�！辟R鑄的“燕子西飛去”正是化用了顧況的詩意。剛剛離別，男主人公就已經(jīng)想到回歸，就已經(jīng)讓燕子為他傳書遞信，其情意之深，其情意之厚，盡在“燕子西飛去”之中了。
這首詞中選取的大都是生活中平淡無奇的素材，手帕，“熏膩”，“無語”，“蘋花”，“燕子西飛”……然而在作者筆下卻寫出了濃濃的情思，語淺情深，耐人咀嚼，真的是“尋常風(fēng)物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詞。”（趙木蘭）
西江月攜手看花深徑
賀鑄
攜手看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臨分少佇已倀倀，此段不堪回想。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小窗風(fēng)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
這首詞寫相思之苦。上片寫對分別前美好歡會情景的回憶。下片寫別后的相思之苦。
“攜手看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兩句，首先追憶昔日歡會的美好的情景：在那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姹紫嫣紅、斗芳爭艷的美好時光里，他們在那小園深徑里一起攜手賞花；在人寂夜靜、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幽雅斜廊上扶肩待月，卿卿我我，情意綿綿。這二句不僅極為工整，而且極為生動形象地概括描寫了男女歡會那樣一種典型的環(huán)境及情景，給人以溫馨旖旎的深刻印象。
“臨分少佇已悵悵，此段不堪回想�！边@兩句承上緊轉(zhuǎn)，點出上邊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只不過是分別后的“回想”。這就使詞意極為含蓄、韻味無窮。前邊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寫得越是熱烈，就越反襯出此時的寂寞凄涼與憂傷。這里一個“已”字，突出了惜別之際，稍作延佇，已經(jīng)若有所失，悵然迷茫的悲哀；下句又以“不堪”二字相呼應(yīng)，這就愈加深刻地描繪出“今日”回想時痛心疾首，哀婉欲絕。
這四句，兩句一層，情調(diào)大起大落。詞人一開始就將歡會寫得纏綿熱烈，細膩逼真，然后當頭棒喝，由熱烈纏綿一下反跌到悲涼凄慘，形成情感洪流的巨大落差，從而給人以強烈的震撼，使詞作含義深遠，余味無窮。
下片與上片相比，詞作的筆法又有所不同，詞人如層層剝筍一般，具體說明“回想”何以“不堪。”
“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本o承上片結(jié)句�！坝臅币痪�，一個“欲”字點明了主觀上的愿望。他和情人分別后，羈宦天涯，見面已屬癡心妄想，然而就連互通音信、互慰愁腸這一點小小的愿望也由于水闊天空，千里難達而落空了。這正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了。這是其“不堪”之一�！半y銷夜”一句中的“難”字，是客觀環(huán)境對自己所造成的影響。一個人對著一盞孤燈，凄清寂寞，百無聊賴，在漫漫的不眠之夜中細細地品味著離別的況味，自然會生出長夜如年那樣難以消磨的無限悲涼感慨。這是“不堪”之二。
“小窗風(fēng)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二句中的“小窗風(fēng)雨”是耳邊所聞。詞人聽著風(fēng)雨敲打窗扉的淅淅瀝瀝之聲，不禁肝腸寸斷，凄然心碎。一個“碎”字，情景兩兼，著一字而境界全出。它既是“雨”碎，又是人腸（心）之碎。這便是三“不堪”了�！案诠轮壅砩稀笔帐~，以“更在”透進一層，指出以上種種，全發(fā)生在“孤舟枕上”。這就將羈旅之愁思、宦途之悵觸與離情之痛苦渾然融合為一體，是愁上添愁了，此為“不堪”之四。
這四“不堪”齊于一身，已使人難以承受，何況又紛至沓來，一時齊集！詞作用筆句句緊逼，詞意層層深入，末尾一句，更點明這一切皆在“孤舟枕上”發(fā)生，尤見悲涼哀婉。由此可見詞人構(gòu)思之精到。此詞堪稱詞作中描寫愛情的上品了。（胡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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