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來，我們一直在紀念海子，讀他的詩，出版他的紀念集等，但我們都知道，海子的時代畢竟過去了，詩歌的時代也在漸漸遠去。紀念，或者是為了告別。為了忘卻的紀念，因為這個時代和海子和詩歌越來越缺少關(guān)系。
海子與駱一禾 一個閃爍 一個黯淡
海子的死亡，給時代帶來了不祥的氣氛，緊接著發(fā)生了一系列的社會和詩界的變故。首先是駱一禾為了整理海子遺作而病死，然后是顧城等詩人連續(xù)自殺，很多詩人紛紛出國，剩下很小一部分在堅守陣地。
在海子死后有那么四五年時間，他一個人的影響可能超過了當(dāng)年一個群體的朦朧詩詩人。有人說，海子改變了大批文學(xué)青年的命運，有人則說，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
1991年進入北大中文系就讀的胡續(xù)冬無疑是“受影響”的對象，大一還在石家莊軍訓(xùn)時，接觸到了海子，帶著敬仰之心讀他的詩�！爱�(dāng)時好像海子就是北大的小代名詞一樣”，軍訓(xùn)時和他一起讀海子詩的一位同學(xué)后來成為了研究農(nóng)村青年自殺問題的專家，而胡續(xù)冬則走上了寫詩、寫作之路。“我周圍一幫人，很多是吃海子的奶長大的，我年輕時也一天到晚恨不得想著自己變成太陽的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鷹�！�
歐陽江河的印象也很深刻，一次重慶大學(xué)學(xué)生會主席和他聊天時，很嚴肅地提到當(dāng)時學(xué)校有大多數(shù)人都會背誦海子那首簡短的《秋天》，我聽到后非常震動。
那段時間，海子像流行明星一樣被年輕人追逐著。胡續(xù)冬認為，最早對海子產(chǎn)生強烈認同感的地方，是中國的二三線城市，里面很多文藝青年正處于農(nóng)業(yè)文明的末期，卻還沒有摸索到現(xiàn)代化的蹤跡，此后慢慢擴散到一線城市，影響了一大批在計劃經(jīng)濟和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軌時期徘徊的無固定職業(yè)者身上，比如類似電影《立春》里的角色，比如聚集空間里的藝術(shù)家、搖滾樂隊等。
“奇怪的是，我們當(dāng)時是海子與駱一禾一起在閱讀的，駱一禾讀得并不在少數(shù)，今年同樣也是駱一禾逝世20周年，同樣閃爍的名字，另一個卻黯淡下去了�！焙m(xù)冬說。
死亡解讀 海子不是詩歌終結(jié)的標志
之所以會有一個瘋狂讀海子的時代，一方面，可能與當(dāng)時社會壓抑無處得到發(fā)泄有關(guān)，以致人們給予了海子非常多的象征意義，另一方面，也與當(dāng)時的評價體系有關(guān)。他死后，評論界面對他的死亡，一時間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但很快，“為詩歌獻身”、“殉道者”等形而上的光環(huán)戴在了海子頭上。
“有人說為詩歌獻身，或者說他自殺是為了完成他人生最后的一首詩等等，但是我們不能反推回去說這就是海子的意圖，春秋時期很多鑄劍師自己跳進爐中，認為劍是需要人血的，所以用自己的身體完成了最后的作品，但海子不一樣，每個人自殺的原因都是很具體、很日常的，當(dāng)然也是很隱秘的�！碧茣远烧f，“所謂的‘寫作時代的終結(jié)’的說法，也是活人賦予他的象征說法，并不一定和他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
面對越來越多的詩人自殺，越來越狂熱的對海子的崇拜，海子的好友西川坐不住了，他在長文《死亡后記》中對海子自殺的世俗性原因進行了分析，希望不要模仿海子。他認為，海子的自殺，可能與他的性格因素、氣功問題、不如意的愛情生活等相關(guān)。
對于同樣是第三代詩人的韓東看來，海子只是一名“天才詩人”，“我認為他的詩還是顯露了一個少年詩人的狀態(tài)，還沒有進入一種自覺的狀態(tài)。”他說，“海子更多是因為非正常的死亡方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一定要說海子之后，中國詩歌就怎么衰落了，這也完全是外行的說法，中國詩歌界內(nèi)部有著自己的發(fā)展軌跡。”
海子無疑是將詩歌作為自己全部的生活狀態(tài)的，但他卻最終采取了暴力的形式，而他本人也一直將自己歸入短命的天才行列，比如蘭波、凡高。
“我們首先應(yīng)該看到的是他的詩歌精神，一種極限沖擊自我的巨大的勇氣�！碧茣远烧f，“80年代末如果存在一種終結(jié)，那并不僅僅是由海子來標志的，但他是一個最炫目的現(xiàn)象�！�
從90年代中后期到現(xiàn)在，中國詩歌進入多元化時代。一方面，商品浪潮席卷而來，讀詩群體隨之縮小，媒體對詩歌的關(guān)注度下降，另一方面，無論是朦朧詩人，還是第三代詩人(幸存下來的)，很多人卻在新時期創(chuàng)作出了個人最好的代表作。
“天才少年”
海子的詩永遠停在25歲
海子的影響還在繼續(xù)，但和90年代初因為個人傳奇性而吸引擁戴者不同，理性時代對海子的熱愛，更多是由于與作品自發(fā)地產(chǎn)生共鳴。
2000年，北漂的民謠歌手周云蓬住在樹村，和那兒很多地下樂隊一樣，為流浪、不得志的感受而苦悶。野孩子樂隊給他拿來了海子的詩，他一下子就迷上了。
“他的詩特別色彩絢麗，給人感覺很美，我們當(dāng)時在城市的漩渦里掙扎，海子詩里面麥地、月光這些場面，好像開了窗，放入新鮮空氣一樣，給我們生活黯淡的人帶來很多幫助�！敝茉婆詈髞硪勒蘸Ｗ拥脑�，創(chuàng)作了一曲知名的《九月》。
周云蓬也說，他沒有從海子的詩中讀到頹廢和絕望的死亡感，而是感到了張揚、噴涌的生命力，不過即使這樣，他的詩還是不適合長時間伴隨左右，“他的詩是光芒四射的，不適合在平淡的生活中總帶著它，就像你平時生活中，不會一直在臥室里放著太強烈的光源一樣，平時總是喜歡柔和的光。”
海子的詩，像一首首抒情的田園風(fēng)光的民謠，表達了生活的美好和憂傷。歐陽江河表示，海子的詩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歌唱性，它結(jié)合民間的歌謠、傳統(tǒng)詩歌、古典詩歌，滋生出抒情的元素。
這點，或許使得海子的詩很容易讓新入門的讀詩者喜歡。北大五四文學(xué)社社長、本科三年級的葉曉陽說，他從初中開始讀海子，到現(xiàn)在為止，影響最大的還是海子�！耙粋�十五六歲的少年，讀到強有力的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詩句，里面有很多對理想、青春美好、愛情的描寫，很容易打動人心�！�
“海子容易產(chǎn)生最大震撼的就是剛開始接觸詩歌神奇力量的人�！�
葉曉陽說，包括自己在內(nèi)，身邊其他讀海子詩的人，隨著閱歷的增長，有更多的抒情方式、詩歌風(fēng)格進入到他們的閱讀譜系中。也就是說，朗讀者在逐漸成長，而海子的詩歌永遠停留在了25歲，那個白衣飄飄的青春時代。
“海子的詩里沒有直接處理現(xiàn)代經(jīng)驗、復(fù)雜的人類處境的地方，海子是一個抒情“歌手”，但不是思想家，這和他年齡有關(guān)，也是他局限的地方�！睔W陽江河說，“不過，他覺得，另一方面，海子身上有一種“少年中國”的精神，正好處在社會完成轉(zhuǎn)型之前�！八淖詺⒋砹酥袊姼柚凶詈蟮纳倌昃瘢F(xiàn)在寫的都是中年詩歌了，詩歌越來越成熟，技巧越來越多，但那種打動人心的青澀的感覺卻沒人能超過他。”
20年，我們該如何紀念海子？
“這個民族本身就很擅長于遺忘，或者某些文化機制在制造遺忘，有很多在詩歌節(jié)之外的詩人都沒被人們記住，而參加海子紀念活動的人，應(yīng)該想想，你感興趣是因為海子的作品，還是因為他的死亡。海子不是我們拿來聚會的理由，好像我們需要不斷的儀式來安慰自己一樣，一個從來不閱讀海子詩的人，來參加海子的紀念活動，跟一個從來不關(guān)注詩歌命運的人參加廟會，逛百貨公司有什么區(qū)別？更好的紀念是閱讀詩人的作品�！�
--唐曉渡
“對海子的認知已經(jīng)進入了消費化時代，他的很多短詩可以變成房地產(chǎn)商的廣告語，很多人開始琢磨海子的地域性，借用他拿出地方經(jīng)濟名片�，F(xiàn)在的海子并沒有被神化，要警惕的是消費化的傾向，別拿海子說事�！�
--胡續(xù)冬
“海子去世20年，但奇怪的是，我感覺他已經(jīng)走了很久了，拉開的距離好像有40年、50年，很恍惚的感覺，好像這個時代和他越來越?jīng)]有關(guān)系了�！�
“中國世俗化，注入消費時代、金錢至上這個信仰的過程已經(jīng)差不多完成了，這種情況下人們可能認為海子是多余的了，但是，詩歌肯定留下的一些東西是人類共同記憶的，海子如果能作為一種知識共同體流傳下去，個人認為還是一件好事�！�
--歐陽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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