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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命之印象
父親終于入了我的夢。
恍惚中,他雙手向前猛地一攏,一個短促的聲音凝固呼吸,只有后腦上那一簇突起的頭發(fā)輕輕一顫,便沒入了無邊的黑暗。真的是這樣嗎?我曾多次想象他是如何地離去,心也一次次隨之沉墜。
日子在風里跑,父親的模樣像被風化了,終究越來越模糊。那些他生活過的痕跡,如同在習俗中被燒掉的遺物,化作青煙,在故鄉(xiāng)盤桓,也自絕于我所棲身的城市。
為了生計,兄弟們遠行外省,而我則把小家安在離故鄉(xiāng)四十里的縣城里,留著一個低平的石頭房陪伴母親。今年她已花甲,依舊過著“兩班倒”的生活,一邊種地,一邊上班。我們多次勸她不要再工作,到縣城里來住,母親總是微笑著說:“在村里住比較習慣,比較自由。”
其實,母親總在搪塞我們。每次聽她說起村人誰家新建房子時,滿臉洋溢著羨慕;而每次提起小兒子超齡未婚時,轉身后總有長吁短嘆。連村里都有不少人知道,小兒子相親多次因為房子的狀況而告吹。隨著鄰里四周的新房子一棟棟立起,老家的石頭房逐漸成了洼地,而母親仍是低著頭勞作,兀兀窮年。
母親說,這是她的命。
母親還說,父親的離世,也是命中注定的。我連忙追問。大抵是說,父親依據(jù)平日所學,推斷那年必有一場大難,過得了可續(xù)命十年。不料竟應驗了。
我對這個所謂的命大有疑惑。
記憶中,母親除了種地之外,搬運工、煤工、小店主、廚工、建筑小工、清潔工、洗碗工、瓷磚生產流水線工等可以得錢的苦力活都做過。而父親也在多個工種里輾轉,流落經年,卻時常被母親埋怨。這真是他們的宿命嗎?
年幼時,母親為了教育我們,常給我們講憶苦思甜的經歷,嚴格教導我們要勤儉節(jié)約、善良做人。時過境遷,她對我和我的兒子日益慷慨了起來,隔三岔五打來電話噓寒問暖,叮囑我要多注意休息和注意給她的孫子防寒保暖,并反復交代我不要苛責他。遇上年節(jié)或回家等見到孫子的往來時,她似乎很大方,買這買那滿足孩子的玩意。而我只有在回老家時,才能從殘羹冷炙中瞥見她獨自度日的清冷生活。
而父親也許真的也沒有那種好命。
老宅的大廳正中掛著一個鏡框,那是爺爺一九八一年光榮退休的見證。在那個干部退休子女可以補員的年代,身為長子的父親或因學歷或年齡之故,無緣這個吃公糧的機遇。家中唯一符合條件的是三叔,而三叔卻遠在千里之外的部隊里。
為了讓三叔能夠順利“接班”,父親是幾乎每天書信一封寄往三叔所在的部隊,費盡心思才為三叔謀上公職。三叔在工作一年之后,猝然離世,生活又把父親打回了原形。
三叔的遺體被運回到村邊的小山崗上。爺爺和奶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慟哭不已。父親淚眼婆娑,那極力壓制哭聲的舉動,在后腦上那簇翹著的頭發(fā)上不停地顫抖。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失去親人的眼淚,除了自覺地流下之外,其中的深切內涵,過于年少的我仍是無力深諳。
生活的影像是走馬燈,一茬晃過一茬,死亡勾勒的點連成了一條醒目的線。爺爺在六十八歲那年腦溢血后十幾天就走了,奶奶老年癡呆后在病中也走了。在奶奶出殯的路上,父親頭上扎的白布,從十幾年前披散著一個布頭,束成了一個锃亮的箍,他后腦上那簇微隆的頭發(fā)耷拉著,在樂隊的演奏聲中,縮小成那張日已見駝的背。
在行進的路上,父輩的村人在對談中道出一句話:父母死完之后,就輪到我們死了。一陣寒意竄進我的腦門,死的必然在順序逼近的一刻,仿佛已緊緊地套住了余生的所有。我的父親,那時您是否也這樣想過?
四年之期,像只是畫一個句號的瞬息,您把臨終交給了漫漶的黑夜,迅疾得不留只字片語。您一定不知,在您離去的五年里,光陰施施而行,往事蒙塵;您多年前在大門后墻上留下的“良德傳家”的手跡,讓我沉吟至今。
還有您的孫子,當我?guī)位仙⒉綍r,他指著水庫的一個方向,又一次興奮地告訴我:那個晚風吹暖夕陽的黃昏,一條小船停泊在那里。我順勢望去,一群水鳥正翩飛,被驚起的水面漾開微瀾。應該還有些魚兒沉浸在水的中央,吞吐著我看不見的幽情。
愿這些都是我永恒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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