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著幸福的鄉(xiāng)村瓦窯抒情散文
抬眼朝鄉(xiāng)村望去,總有一縷炊煙特別自信。它們超越翠綠的森林和青灰的瓦房升上空中,如龍蛇般在空中飛舞,并與各家各戶吐出的炊煙匯合一起,在鄉(xiāng)村的天空中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把天空喊醒了,把大地喊醒了,天地便更加精神抖擻,更加充滿自信,天空中吐出的蔚藍色如同過濾過一樣清純,鄉(xiāng)村的清綠則宛如剛剛出浴一般清新。那股自信的炊煙就是從瓦窯中冒出來的。
鄉(xiāng)村瓦窯,一直如同巨人一樣,自信地屹立在鄉(xiāng)村之間,站成了一道風景,一種不屈的信念。因為鄉(xiāng)村瓦窯里裝著的,并不是真實的磚和瓦,而是鄉(xiāng)村人們心目中的人生大事。鄉(xiāng)村中人,終其一生,其實只扛著一件大事,即生存繁衍。這是萬物生存和發(fā)展的基本標準。懂得這一標準的鄉(xiāng)村中人,自然就把生育當成了萬事的根基和幸福的源泉。由此而派生出來的婚姻、房屋、家產、教育、世風、民俗、哲學、歷史等等,就是它開出的花朵。鄉(xiāng)村中的瓦窯自然就是一粒幸福的種子,因為世代居有其屋,才能有可行的婚姻和后代子孫。所以它被撒遍鄉(xiāng)村各處,所以它便充滿自信。
我的老家,鄂西子娘園的瓦窯,一溜有七八座,幾乎是一個生產隊就擁有一座瓦窯。它們宛如參加會議的老頭,聽話地坐在各自的地方,靜靜地聽著鄉(xiāng)音,看著歲月,守著幸福。
我們第三生產隊的瓦窯,在一個叫華兒嶺的地方。那是隊里的養(yǎng)豬場和榨房,一字形的瓦屋,屋前巨大的操場是曬瓦的場地。事先用牛拖著石磙將泥土碾得鏡面一樣光滑。泥瓦匠師傅做出的瓦坯,就被他們一提一提地提到這里,一排一排地擺下來。那些圓柱形的瓦坯,就像一個個聽話的學生,乖乖地站在操場上,等待著太陽曬干之后,又被收拾到屋檐下,一堆堆地碼起來。等候著送到瓦窯里燒成成熟的青瓦。把黃色的泥瓦變成青瓦的瓦窯,就霸道地站在屋的東側。瓦窯大約有兩到三人高,挺個大肚子,很夸張地立在那兒。前面開有一個一人來高的窯門,通過它將泥瓦搬進窯洞,將燒成熟的青瓦搬出窯洞。瓦窯的前面則是一溜排著的兩個泥塘。篩細的黃土放進泥塘里,趕著隊里的耕牛,一遍一遍把泥踩得粘稠了,再把粘稠的泥團搬到泥瓦匠做瓦坯的棚子里,讓泥瓦匠制成瓦坯。做瓦坯的棚子就豎在泥塘的旁邊。只有幾根柱子,上面蓋著青瓦,四周敞亮,風能任意地進來打滾,陽光也能竄進來溜達。棚子里擺了三到四架做瓦坯的模子和道具。做瓦的泥瓦匠,就用事前制作好的鋼絲鋸,從堆在身邊的泥柱上,切豆腐一般拉下一塊泥團,然后“嘭”地一下拍到做瓦的模子上,將泥團糊均勻,再沾水,不停地旋轉模子,這樣,四塊連成圓柱形的瓦就制作好
來做瓦的,是隊里的男人。他們常年輪換。不換的只是泥瓦匠。而隊里的泥瓦匠并不固定,因為大多數男人都能做瓦。所以隊里就指派了稍微細心的男人們來做,他們一般是勤伯、召伯、望柏、文叔、堂佬等人。父親也偶爾被派去瓦廠。他不是泥瓦匠,就只得做多樣的事情,去土坑里挖土、運土、篩土、砍柴、背柴、踩泥等等,偶爾也做做瓦。在瓦廠里勞動一天,回家的時候就像一個泥人。那時候的父親,被生活的擔子壓著,臉上很少看到笑容,顯得有些威嚴。然而,糊成了泥人的父親,那威嚴卻被泥漿給蓋住了,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陌生的泥人,顯得特別滑稽。因而一看他那樣子,我們就“嘎嘎”地笑出了聲。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們這些娃子,是不準靠近瓦廠的,也無法在瓦廠里撿到屬于我們的快樂。好在二爹也是鄉(xiāng)村中的泥瓦匠,他沒有父親那般威嚴,也沒有同隊的男人們那么堅持原則,而且他屬于另一個叫楊家橋的村,小地名叫桐木沖。這樣,我們可以從二爹的瓦廠里撿到童年的快樂。桐木沖的瓦廠,設在一個高高的山坡上,上面就是自貴叔的家。每次去那個瓦廠,我們就在泥塘里取了泥,把各自的.想象力全盤端出來,塑成泥人、駿馬、老虎等等物件。但每次,我們總是塑得不像,本來腦子里想得好好的圖案,可手上做出來的卻不
缺少我們這些孩童的鄉(xiāng)村瓦廠,也很熱鬧的。因為男人們的嘴上沒有柵欄,一攏面,他們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比試力氣、能耐,甚至相互取笑,因而,那呵呵的笑聲,就如斧子一樣,劈開了鄉(xiāng)村的寧靜,在鄉(xiāng)村里如春雷般滾動,常常撩得我們眼紅得很。笑聲更響的,自然就是瓦窯里的柴火了。瓦窯里一旦裝了瓦,幾乎是一年四季不歇火。那炊煙,就一直自信地栽在鄉(xiāng)村人的心中。
瓦出了窯,自然就是讓隊里的人來選瓦了。這是瓦窯最幸福的時刻,它就如同慈祥的母親,瞇著眼睛,看著來選瓦的人們。那些被它養(yǎng)育出來的青瓦,則分外乖巧,任他們翻來覆去地挑選。更加幸福的,則是那些來選瓦的人。他們選好了瓦,然后就用背架背著,朝家里走去。一邊走一邊同人打著招呼,回答別人的詢問,那聲音響得宛如鞭炮,就連歇在樹上的鳥和飄在天上的云都陶醉得呆了。因而,在鄉(xiāng)村人們的心目中,瓦窯就是他們專門蜜著幸福的容器,就如同將蜂蜜裝進瓦罐里蜜著一樣,那種幸?吹靡,那種甜蜜摸得著。
然而從新世紀開始,鄉(xiāng)村瓦窯卻突然遭遇了流行性病毒,似乎是在眨眼之間就從鄉(xiāng)村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則是鋼筋水泥樓房。過去放置瓦窯的地方,要么做了房屋,要么種上了莊稼,或是長滿了雜草。那種自信的風景,如風吹,似浪淘,從此消失不見。鄉(xiāng)村變得更加寂寞,大浪般的荒涼覆蓋了整個村莊。而更加荒涼的則是鄉(xiāng)村人的內心,過去有一座蜜著幸福的瓦窯,那幸福就如同地里的莊稼,圈里的牲畜,每日看得見,摸得著?墒乾F在這一切變成了冷冰冰的鋼筋與水泥,鄉(xiāng)親們的心里就空洞了,眼睛里也就空洞了。他們也同其他人一樣,跟著金錢追逐,因為當金錢爬上了統治地位,一切以金錢衡量的時候,他們也只能暫時這樣。然后,追逐金錢的結果卻使他們更加浮躁和虛無。
不過我不悲觀,因為我深知,鄉(xiāng)村是最具包容能量和修復能力的。它是在毀壞,再生,再毀壞,再再生中發(fā)展過來的。深信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有另外密著幸福的容器在鄉(xiāng)村誕生。它們也定會在鄉(xiāng)村自信起來,成為不朽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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