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時光再飛一會散文
生我時母親二十四歲,那時我很瘦,小胳膊小腿小臉蛋,從那張已經(jīng)泛黃的黑白滿月照上可以看到,母親抱著我,父親站在右邊,都穿著白色襯衫,沒有笑容,同樣的清瘦,顯得嘴部和顴骨突出,如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朝鮮百姓面孔,透出明顯的營養(yǎng)不良。我還看到了一張母親梳著兩條粗黑麻花辮子的一寸照,那是母親未嫁時,有著民國女子的味道,含蓄的目光,恬淡異常,一種端莊內(nèi)斂之美,讓我想起柏?zé)畹脑姡骸靶≈駱,白襯衫,你是不是正當年?”我當時驚嘆:“母親年輕時好美!”父親聽了一笑,眼中有了得意之色,說:“你媽當年在整個生產(chǎn)二隊幾十個姑娘中是最漂亮的!”母親被說樂了,皺紋如漣漪般蕩漾開來,張開的嘴里,可以看到好幾個牙齒都掉了,發(fā)出的聲音有些飄:“要不是成分不好,我是不會嫁給你們家的。”
母親是農(nóng)村戶口,一心想考上師專當老師,那是她十六歲時的夢想。母親說,她寫的作文在學(xué)校宣傳板上展出過,老師曾作為范文讓母親在課堂上朗讀并介紹心得,但母親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羞紅了臉,無論老師怎么鼓勵她都低頭含笑不語,最后老師搖頭遺憾,說母親是茶壺煮餃子,肚中有貨卻倒不出來!沒想到這種性格遺傳給了我,比如我寫東西還算流暢,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開會時聽到讓我發(fā)言,立即就會手心冒汗,說出的話結(jié)巴且干吧,毫無光彩可言,過后靜下心重新就那個題目打腹稿,內(nèi)心中的話語洋洋灑灑,滔滔不絕,暗自為此懊悔不已。母親畢業(yè)時成績過了分數(shù)線,但成分不好如鞭子一樣,將正要展翅飛翔的母親瞬間抽落,她是無力與命運洪流抗爭的,擦干了眼淚,到生產(chǎn)隊成了一名掙工分的農(nóng)民。
母親成分不好是太老爺和姥爺兩代人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他們趕馬車運貨掙錢,聽母親說,姥爺趕馬車去過或者路過北京多次,一走幾個月。同余華的小說《活著》中富貴他爺一樣,太姥爺把家產(chǎn)從雞蛋變成了雞又變成了羊,交到姥爺手里后,姥爺又將羊變成了牛,鼎盛時期,姥爺家有六掛馬車,前后院套,號稱劉家大院。母親說,每次姥爺從外地歸來,院中會立即沸騰起來,她們姊妹八個歡笑著沖向姥爺,爭搶帶回來的吃食和新衣,鄰居也會聚來好多,和姥爺親熱的大聲說笑著,卸下籠套的馬在地上打著滾……但轉(zhuǎn)瞬間牛羊都被充公了,使這個家庭回到了雞蛋時代,可是,牛羊造就的成分枷鎖卻勒緊了母親和她七個兄弟姊妹的脖子,他們?nèi)松砷L之路都不同程度的拐了一個彎。
父親是工人,又是貧農(nóng),而且是孤身一人的貧農(nóng),他的親人都回了山東。那時,嫁給一名工人對一個成分不好的農(nóng)民姑娘來說是件榮耀的事情,工人意味著可以拿工資,而不是工分,可以擁有油票、糧票、肉票、布票……父親的一些工友齊錢買了一個雙魚圖案的紅臉盆,還買了一面鏡子,用紅布系著,眾人端著、舉著,跟隨父親去接親,然后簇擁著父親和母親,徒步來到一間租來的草房前,舉辦了婚禮。唯一的一張相片中,父親背著手走在前面,戴著一頂軍帽,上身明顯是工作服,下身是黑色的褲子,我問父親那是什么褲,母親搶答:“還什么褲?就是一條新棉褲,黑布白線‘地壟溝’的那種!
母親感嘆父親窮的啊,連條新褲子都沒有!但她更多的感嘆是跟著父親竟然會挨餓。很少的米和面都給在工廠干體力活的父親帶了飯盒,母親和她三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吃著窩頭、大餅子、苞米糊糊地瓜粥的一日三餐。記得父親每天下班后,我們哥仨會撲向那個飯盒,因為總會剩下一小條大米飯,現(xiàn)在知道那是父親故意剩下的。米飯雖然涼透,但我們哥仨的吃相是你吃一勺我倆看著,我吃一勺他倆盯著,沒幾下就吃光了,一個米粒都沒剩下,那時我常想,大米飯是什么做的呢?不用菜怎么還那么好吃呢?從父親開始往爺爺家郵錢開始,家里吃的更差了,山東那邊總來信,說爺爺、奶奶生病,沒有錢抓藥,父親工資42塊錢,起初每月郵走10塊,后來郵20塊,有一個月父親只拿回2塊,母親問錢呢?父親說奶奶病重,全郵走了。母親逼問,我們怎么活?父親不語。母親急了,繼續(xù)逼問,孩子怎么活?父親說,愛怎么活就怎么活,母親沉默了。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兩年,母親在生產(chǎn)隊的地里,偷偷地帶回來碎菜葉,燉成菜湯,苞米糊糊一盆,蒸地瓜一盆,幾個小小的窩頭,一碗咸菜,幾乎常駐我家四季餐桌。一次在上工的路上,母親遇到老姨,老姨正在吃著一塊兩參面餅子,當老姨嘟囔一句不好吃隨手將大半塊餅子扔入草叢時,母親身體顫動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后來,母親一個人返了回去,找到了那塊餅,抹掉上面的泥土和螞蟻,吃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告訴自己的親妹妹,她餓。兩年后奶奶病逝時,母親帶著我們跟隨父親回到山東,看著老姑穿的‘料子褲’,看著老伯(讀bai)抽的‘大前門’香煙,看著端上來的二合面饅頭和一盤盤炒菜,看著自己大腦袋小細脖的三個兒子,看著自己家人縫縫補補的衣褲,母親哭了。
母親落淚還有其他的原因。多年后,母親說起姥爺向她要錢花的一幕時,依然眼含淚花。每天早上父親吃完飯就一個人上班去了,母親抱著三弟,領(lǐng)著二弟,走兩公里土路去姥爺家,我是家中老大,已經(jīng)五歲了,自己在后面跟著。小我一歲的二弟有時走不動,母親就背著他抱著三弟繼續(xù)走。母親要去生產(chǎn)隊的地里干農(nóng)活,無法照看我們,白天我們就在姥爺家院子里玩,晚上母親接我們回去,天天如此。姥爺那時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時常躺在炕上,看見我們來了就樂,喊一聲:“過來,聽話,幫我撓撓后背!”見我們不動,就從炕席下翻出一斤糧票,抖一抖說:“給我撓完就給你們拿去換糖吃!”我和弟弟們一擁而上,一起伸手進去抓撓,姥爺哼哼著喊:“上邊上邊,再往邊上一點,使勁使勁,哎呦……”姥爺舒服后,我們握緊糧票雀躍著跑,去街角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那里換糖吃,有著花瓣的彩色糖球,就裝在一個玻璃罐子里,老太婆收下糧票,每人遞一只糖球,我們哥仨互相看著笑,拿在手里慢慢地舔。但姥爺時常會騙我們,硬說撓得不舒服,不給我們糧票,我們向母親告狀,母親抬頭望向遠方,說姥爺沒錢。姥爺那時已落沒了,一次姥爺憋屈了很久后,才對母親說:“小華,你有錢嗎,能給我買二斤煙葉抽嗎?就是前院老王頭常抽的那種就行!”母親低下頭,避開姥爺眼巴巴的目光,用更低的聲音說:“爸呀,孩子他爺和他奶有病,錢大部分都郵山東去了,沒有錢啊!蹦赣H告訴我,你知道嗎?你姥爺一生走南闖北是個非常要臉的人,從那以后,再沒有向她開口要過東西,那僅有的一次開口,二斤煙葉才一塊錢,她都沒有拿出來,而山東那邊的.人,根本不知道這邊過的是什么日子啊,看看他們吃的穿的抽的,真心疼自己的孩子啊,也對不起姥爺!
母親吃苦時從來不哭。冬天里,田地的活計沒了,生產(chǎn)隊承包了一家化工廠的裝卸工作,白天不用他們,晚上的車皮才交給他們干,那是工廠工人沒人愿意干的活。載重六十噸的‘朝天開’火車皮,母親和老姨還有四個男人是一組,每組必須按時裝滿兩節(jié)車皮,母親扛著八十斤的麻袋,踩著細長顫悠的跳板往復(fù)裝車。一個晚上,她要和男人一樣,扛上去五百袋,有時是火堿,有時是碳酸鈣。很多時候,還要幫著老姨扛一些,老姨小四歲,最后總會干不動了。冬天的夜里寒風(fēng)刺骨,母親的棉衣卻濕透了,那麻袋越來越覺得沉重,為防止滑脫,母親只能將腰身放得更低,用手指死死地抓著袋邊,袋子鼓脹不易抓牢,母親的指甲后來都劈了,露出紅肉流出血,被袋上的火堿一沾,火燒火燎鉆心地痛,F(xiàn)在,老邁的母親時常抱怨自己胸腔疼,總是感覺渾身沒勁,就說都是那時被麻袋壓的,力氣也都在那時候用光了。
母親給了我她很強壯的童年記憶。生產(chǎn)隊解體后,她依然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春天把我們放在地頭,在自己開荒的地里勞作,翻地、備壟、播種,走長長的山路挑上來一筐筐的大糞,還有一桶桶的水。夏天去除草,被差點踩著的一條手腕粗的大蛇嚇得高聲叫著跑開,不是跑向我們,是跑向相反的方向,因為那種叫“野雞脖子”的蛇攆人,會追著人咬。秋天,母親把收獲的玉米、高粱、黃豆,還有老三裝上車,我和二弟已經(jīng)能夠幫著推車,一趟趟的往家里倒運著,回家后輕手輕腳的卸車,怕吵醒了下夜班在家里睡覺的父親。母親總是在生活中謙讓著父親,包括吃。盛菜時,母親總會將有油花的湯舀進父親的碗里,煮好的餃子新出鍋端上來就會把父親吃剩有些涼的餃子換掉,讓他永遠吃熱乎的。吃雞時母親只吃雞爪子和雞頭,散養(yǎng)雞的爪子皮包著骨,根本沒肉。做這些時母親非常自然,絲毫不感覺委屈自己,父親初始謙讓,后來就習(xí)慣了。為了滿足我們哥仨日益增長的的物質(zhì)、文化需求,母親學(xué)會了做涼粉賣,一鍋熬上四十分鐘出八斤涼粉,夏季賣的多,每天先做好六十斤,需要守在爐前不停的攪拌綠豆粉糊近五個小時,汗水濕透了母親衣背,也決定了母親必須要在下半夜三點起床,才能夠在8點風(fēng)雨不誤,準時出攤。然后在集市上風(fēng)吹日曬一整天,中午,就守著那個小攤吃飯,土路一過汽車,飯盒蓋合慢了,飯菜就會落上一層灰,過了別人家晚飯時間,母親才會收攤,趁著一點夕陽光亮往家趕。
母親的心腸極好。遇到跑門的(要飯的),她都要給滿滿的一碗米。一天傍晚時分,遇到一個女的領(lǐng)著一個臟兮兮的小孩敲門要飯,我們正在吃著面條,母親告訴那娘倆等一會,盛了滿滿的兩碗面條澆足了鹵子端給了她們吃,自己卻吃起了中午剩下的冷飯,我那時都十二了,嫌那母女臟,在洗碗時故意將那兩個碗弄掉地上摔碎了。
母親對人熱情。有人來我家串門,父親和來客相讓著坐下聊,母親總會沏茶倒水殷勤地照看著,客人走時她和父親會一直送到大門口,客人總要經(jīng)過再三的說留步,推讓幾遍才會走遠。這種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住樓以后,客人走時,她還會下五樓去送客。一次母親的女友馬姨來訪,走時為了不讓母親下樓去送,在樓梯間內(nèi)和母親推讓撕把了足有五分鐘,以至于后來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才作罷,等馬姨走出好遠后一回頭,驚見母親站在樓梯口處目送著她……父親對母親說,你這樣過于客氣會讓客人以后都不敢隨便來咱家串門的,母親也笑,但以后家里來客,她依然如故。
在父親上夜班,母親去裝車皮,我們哥三被鎖在屋里的一天晚上,我突然發(fā)起高燒,等第二天早上母親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發(fā)現(xiàn)我撲撲的噴著熱氣時,我已經(jīng)燒糊涂了。從此,肺子上的一個鈣化點每次檢查身體時醫(yī)生都會告訴我去復(fù)查。我沒有去復(fù)查過,只是從那以后,我一來毛病就往肺炎上招呼。母親為此很內(nèi)疚,有一次看著我發(fā)病難受吃不下飯,環(huán)顧家里好久,她突然眼睛一亮問我:“我給你炒一盤土豆絲吃啊?!”說來也怪,我在老二、老三吞著口水有些羨慕地注視下,吃下那盤有些油花的土豆絲后,用厚被一捂,發(fā)出一身大汗,病真的好了大半。以后再發(fā)病時,土豆絲已成我的必備良藥。結(jié)婚后一次回母親家,我不經(jīng)意間說了句感覺有些低燒,不想吃飯,母親突然眼前一亮,脫口而出:“我給你炒一盤土豆絲吃?!”一股熱流突然涌上我的雙眼,在母親眼里啊,我永遠是個孩子。
母親的口頭禪是:“沒有事”。成分不好沒有事,吃苦沒有事,受累沒有事,委屈沒有事,挨餓沒有事……真像現(xiàn)在流行歌曲所唱的:天空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當我的工作單位破產(chǎn)時,我很惶恐,不知自己今后的路在何方,母親說:“沒有事,正好下海!碑斘艺衅高M鋼廠工作環(huán)境很艱苦,冬天檢修停氣只能蹲在池邊,哆哆嗦嗦用涼水洗滿是油污灰塵的身體時,想想我在原單位奮斗的那六年真是白干了,我原是機關(guān)的技術(shù)人員啊,怎么會一夜之間跑這來掄大錘了?母親說:“沒有事,一切從頭再來!碑斘冶г箚挝坏娜耸伦儎硬还珪r,母親說:“沒有事,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我終于深深的知道,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個字里,包含了多少人生的豁達與堅韌?!
昨天,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她腌了好多酸菜,冬天里我隨時可以取吃,大蔥她買完了,又直又長,給我?guī)Х萘。我心疼的對母親說:“不是說好了等我周六過去時買嗎?讓我往樓上扛。 蹦赣H笑笑說:“沒有事,我和你爸一會就干完了,你一天工作挺累的!蔽业陌装l(fā)娘親!一瞬間,我想起了課文《背影》中那句“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只不過,畫面是我的父親母親,佝僂著身軀,汗珠濕白發(fā),每次只能拿兩顆菜,一趟趟往復(fù)搬著……
這幾年來我的淚點越來越低,想起一幕幕往事會鼻子發(fā)酸,想寫一篇關(guān)于母親的文章,還沒敲字僅僅想想就已快要淚流。往事中,母親總是一份淡然與從容的模樣,在那些經(jīng)歷過時光的梗上,會有些花開,那樣的花多了,流逝歲月的庭院中,香飄滿園。我于這秋日午后,靜靜地、慢慢地回憶著、品閱著母親的往事,與時光對語,貪婪地嗅著從若水流年中散發(fā)出來的恬淡芬芳。有空閑時,我還會去母親那里轉(zhuǎn)轉(zhuǎn),哪怕陪著她看電視,一句話也不說。感覺這好像是自己延長了和母親的相處時間,就會竊喜。有母親在,我就能在脆弱至極的那一刻,卸下人前佯裝鎮(zhèn)定的偽裝,走到她面前放聲大哭,她會用溫暖的手撫慰我,輸送給我近乎儒家溫良恭儉讓的品質(zhì),從而讓我滿血復(fù)活。半生歲月擦肩而過,我只想再多愛她一些,讓一生沒享受什么福的母親,慢一些,再慢一些老去。時光啊,再多飛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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