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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子的散文
蠻子是你的父母給你的乳名,讓我拾了起來,私下里叫著。甚至在千里之外的電話里也叫著。叫著這個名字,就像叫著我的兄弟。
87年的秋天。我考上了靜寧二中。踏入縣城,和城里的孩子、同學比較,心里總有一些落差,一些自卑。自卑感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傆X低人一頭,總覺欠缺了什么。就連說話,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別人的笑話。在自卑感的包裹里,我怨恨著自己的家境,怨恨著父親的無能,甚至怨恨著命運的不公。便開始了厭學,上課開小差,下課躲在無人的角落里。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怕和同學說話,怕和同學交往,更怕同學知道了我的全部。
我知道過分的自卑就到了虛榮的地步?晌,還是把自己強求地裝進了這個套子里。自卑,虛榮的套子裹得嚴嚴的,似乎到了窒息的地步。我掙扎著,吶喊著,就連夢中的都是惡魔般的恐慌。
正是那場惡夢醒了,我卻張口說不出話來。喉管,舌頭,嘴唇分明還是自己的,可由不得自己了。我急的流著淚水,跑進班里,站到你的跟前,比劃著,想說些什么。可我的嘴由不了自己,只是張著,發(fā)不出任何聲響來。你說,怎么了?慢慢說。我還是說不出來。你取了筆和紙,示意我寫出來。我顫抖著寫了,說我做了一個夢,地震了,房子塌了,我被壓在了下面,喊著救命!喊著喊著,喊不出來了!
你看了我的紙條,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斜視著,有些不相信似的。我再一次比劃著,眼淚清涼涼地流。你才自言自語地說,到底咋回事?怎么可能呢?也許是我的眼淚多少打消了你的疑慮,便決定帶我去看醫(yī)生。
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感覺到了你的緊張。你蹬的飛快,嘴里還罵著那些不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來。其實是你自己亂沖亂闖著。到了醫(yī)院你找到了自己的父親權叔。權叔問過詳情后,用棉簽壓著我的舌頭,讓我“啊”。結果我嘶啞著“啊”出了聲。他說,聲帶沒問題,好像中風失語,找中醫(yī)針灸最好。
臨出門,權叔拍著我的臉蛋說,不要怕,有你弟弟蠻子帶著你。那刻起,我知道了你的小名叫蠻子。
到了中醫(yī)院。大夫扎了一次針。你問怎么樣?大夫說,把握性不大。你又私下到處打聽針灸的名醫(yī)。最后找到了校醫(yī)王曉燕。王醫(yī)生說,她治療7天,如果不好,也不敢保證。你皺著雙眉,時不時地扶著鼻梁上的眼鏡。我知道,你真的相信了我的病情,有點急了。
一大早,你騎著權叔的“老永久”帶著我先去中醫(yī)院,看著醫(yī)生密密麻麻地針刺。每刺一針,你就叫我說話。仿佛那無意的一針就能治好似的。我仍舊說不出話來,你就“唉唉”地嘆息著。皺起的雙眉像挽緊的兩個疙瘩,壓迫著你鼻梁上的眼鏡,時不時地用手扶著。
醫(yī)院針刺結束,便急急地來到校醫(yī)室。班主任怕影響你的學業(yè),想讓別的同學替換,你說,你是班長。你把希望寄托于醫(yī)院的大夫和校醫(yī)兩個人身上。每天讓我兩回針刺。還要瞞了大夫再瞞校醫(yī)。
到了第七天,校醫(yī)保證的最后期限。你在醫(yī)務室的踱步掩蓋不了你的焦慮。校醫(yī)的手也是顫抖的。她常規(guī)性地刺完了針。問我什么反應。我試著張嘴,依然吐不出字來。不知道你在問我還是在問校醫(yī),咋回事?不是說好了的嗎?
校醫(yī)顫抖著手又把每根針捻轉著往進刺,透出渴求的目光看著我。我試著說話,又一次失敗了。她無奈地翻起書本,好像查看著什么。等她擱了書本說,這一針很關鍵,如果不見效,就沒治了。你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我點了點頭。你對她說,扎吧,有問題我擔著!她從針盒里取出一支不同于其它的針,細細的,長長的,還是金黃色的。她說,這根針我從來沒用過。她捻轉著,針尖一顫一顫的,從我的腦后,頸椎的上部一個什么穴位刺了進去,隨著針刺的深入,我觸電似的,覺得一股麻麻的涌流從頭頂到了腳底。她問,什么感覺?我竟然從喉嚨里吐出了一個“麻”字,接著舌頭也靈活了起來。她又問,感覺好嗎?我的舌頭頂著上顎配合著聲帶說“好”!她說,成功了!
你偏著頭看著我。我又說出了“好”!你高興地撲向校醫(yī)竟然抱起她轉了幾圈。在場的人都笑了。
你陪著我走出醫(yī)務室,門口站著咱的班主任和全班同學。數學老師柴蘭州,她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的一句話都沒說。從那刻起,我知道了我在同學老師心目中的地位。身上的自卑感拋到了九霄云外。仿佛一下子鉆出了哪個套子。很快地融入到了同學當中。一個姓鄧的女同學還給我送來了幾斤煤油。那時的煤油是缺貨,這讓我感動了好久。
你陪著我,讓我一字一句地念著課文,好像教一個剛學話的孩子。為了慶祝我的病愈,你請了我和大軍看了一場電影《紅高粱》。五角錢的票價讓我至今感動著。我不知道怎樣報答你,只在你值日的時候,搶著給你掃地,幫你打水。我想我只能這樣了。
后來的日子,每到周末,你都會來宿舍找我。說,你的媽媽喊我吃飯,改善生活。權嬸個子不高,胖胖的,圓圓的臉,總是笑瞇瞇的,老覺得在那里見過,后來才知道,我總把她和一個笑佛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權嬸搟的面很柔軟,吃在嘴里很勁道。權叔擅長做紅燒肉。炒好的糖汁不但給肉上了顏色,連洋芋塊也變成了金黃色,還要和上綠豆,草蓋一捂,慢火燉著,香味四溢,到了院墻外都能聞到。飯桌上,權叔總要給權嬸賣牌一番。權嬸笑瞇瞇地說,你做的好,下一頓你再做。接著我的碗里又多了幾塊紅燒肉。權叔點著筷子說,X家娃多吃些,正長著個子呢,吃了好好念書!這感覺真像回到了家里。
冬天的宿舍很是寒冷。尤其鉆進被窩的時候,那個冰涼,讓人渾身顫抖。不知是誰想的辦法,把磚頭放進教室的爐子里烤熱,帶進被窩里,暖著被子。我也照做了,磚頭烤過火了,我的被子燒著了,一個很大的窟窿。幸好一個生病留宿的同學發(fā)現的及時,免去了一場火災。你知道后,告訴了權嬸。權嬸煨熱了你家的廈房炕,從此我們兩個就住在了一起。權嬸給我拆洗著被子,看著燒透的窟窿念叨著,里子,面子全完了。最后她給我換了被面和被里,添了棉花補了棉絮的窟窿。這床被子直到到我入伍時送給了我的父親。權嬸拆洗被子的時候,發(fā)現了我青春期的痕跡。她提醒我,晚上要穿褲頭?次业皖^不語,過了幾天,她把兩條寬大的褲頭壓在我的枕頭下。一條還是紅色的。她說,本命年了,穿上紅的好一些。說實話,這是我頭一次穿褲頭,頭一次感受到了親母一樣的愛。
蠻子,我的兄弟!你的善良,你的誠實,來自與你的父母。我親眼目睹了的,一個患者家屬提著兩只母雞,找到了你家門口。權嬸拒絕著不接收。權叔說,收下吧。那人把母雞放進了后院里,一口一個權大夫,我的娃就靠你了!權叔說,沒問題,我給娃親自手術。那人退著離開了你家大門。權嬸數落著權叔,你看這人穿著,就知道屋里啥也沒有。權叔說,不收下,他不放心。收下殺了,燉成湯再給送去。
送雞湯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時你去了天水進修聲樂了。那人的孩子出了車禍,做了腦顱手術,權叔親自主刀,手術時間長達七個小時。權叔走出手術室,靠著墻角站了好久。白大褂的后背被汗水侵濕了,一坨一坨的汗跡,帽檐下的發(fā)梢上也淌著豆大的汗珠。我給了紙巾,他擦拭過后。我便扶著他走下樓梯。讓他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推著他回的家。路上他問,雞湯送了嗎?我說,送了。他說,這家人作難,就這么一個兒子,手術晚一點就有了后遺癥,不過手術很成功。
回到家里,他躺在炕上不到幾分鐘就打起了呼嚕。權嬸說,咱吃咱們的,讓他睡去。我回頭看了看,便輕輕地拉了被子,蓋在他的身上。
權叔好酒,尤其手術之后總要小酌幾盅,以恢復體力。閑暇了和酒友聚聚。這是你和權嬸最討厭和最擔心的事情了。記得那年初春,天下了地雨,路上結了冰。夜深了,你開著門等著權叔。等不急了,拿起手電去找,結果走岔了路。權叔回來了。光著腳丫回來的,一只鞋子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一只找不到了。你說,我們去找。沿著權叔回來的路上搜尋著,不知摔了多少跤,你爬起來,繼續(xù)尋找著。鞋子沒有找到,讓你懊惱了好久。我還勸你,不就是一只鞋子嗎?你說,那是媽媽一針一線給爸爸做的,丟了很可惜。
你選擇了權叔不愿意的學業(yè)。權叔給我說過,他想讓你學醫(yī),將來能和他一樣的做一個外科大夫。但你還是選擇了自己喜歡的音樂。你的歌子唱得好,真的。在學校的晚會上,你和動萍兩人的合唱,我的手掌都拍紅了。其實你和動萍是戀愛了的,我知道。但我一直沒有告訴權叔和權嬸。后來不知是誰告訴了權叔。他問我,你弟弟戀愛了,你曉得嗎?我說,不曉得。權叔笑著看權嬸說,也好,可以早點抱孫子了。而你和動萍的初戀到到后來走進婚姻的殿堂。是我唯一見到的初戀成功者。
可惜,藝術的路不是一帆風順的,這成了你的心結,也成了我的心病,為你惋惜了好久。我喜歡聽你唱《草原之夜》。那神態(tài),那腔調在我覺得不亞于蔣大為了。
接著我的選擇,也讓權叔大失所望。我告訴他,我要當兵。權叔說,考不上大學,你的父親還要受累。第二天早上,他上班,臨出門對我說,當兵也好?忌蠈W,你父親也供給不了,更累?吹贸,他在夜里想通了。接著在每天的晚飯后,他要我在院子里練立正,練走步。你捂著嘴笑,他吼你,笑啥呢?不練能驗上嗎?他走路像鴨子,目測都過不了。驗兵的當兒,我按權說講的收腹抬頭挺胸,走步時腳尖先落地,掩蓋了我的缺陷,順利地通過了體檢。離開縣城的那天,你和大軍還有幾個女生追趕著載我的轎車,為我送行。直到看不見的時候,我還喊著----蠻子,再見!
蠻子,我的兄弟。我知道在高中的三年時間里,我和你結下了情誼,和你的家人結下了情誼。這份情誼時時牽動著我,無論到了天涯海角,每當靜下來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閃動著如同懷念親人般的思緒。兩位慈祥的老人,對我無微不至的關照,一幕一幕的情景打動著我。而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撥了哪個熟悉的座機號,聽著他們熟悉的聲音。聽筒的那邊兩位老人問著我的近況,還嘮嘮叨叨地安頓著,讓我享受著父母般的關愛。
漸漸地,座機號撥了好久,都沒了應答。再撥你的手機,你說,他們耳朵背了。我只能說,那你代問老人好!
直到前年,我的父親三周年祭日,我?guī)е畠,兒子專程看望了兩位老人。那個情景讓我揪心地疼痛。高大魁梧的權叔佝僂著身子,拄著拐棍,兩只腳一寸一寸地移著。和他交流總要大聲喊著?晌疫是習慣性的把臉偏向他。他費力地舉起手掌,顫抖著在我的臉上拍了幾下。又俯下身在我3歲的兒子臉上拍了幾下。他的瘦削的臉龐還挨了挨兒子的臉蛋。權嬸渾身顫抖著,滿臉的僵硬,再也看不到笑瞇瞇的樣兒來。
出了門,你帶我們去飯店的路上,不懂事的兒子問,爺爺怎么拍我的臉呢?我說爺爺心疼人呢。他還說,爺爺的胡子扎了他。飯桌上吃著美味,可我依然想著的是權嬸搟的面條。這終究成了記憶。
去年得知你的兒子考上了四醫(yī)大,我高興了好久。我想權叔的心結終于解開了。想著你的兒子將來能和權叔一樣,拿著手術刀熟練地為病人解除著痛苦,能夠和權叔一樣,名揚方圓幾地州,給不少患者帶來福音。也算成了我們共同的心愿。
兩個慈祥的老人老了。像你在電話中說的一樣,養(yǎng)兒一場,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我想著,你把權叔的一只鞋都放在了心上,老人的晚年肯定是幸福的。
蠻子我的兄弟,你知道嗎?有一種情誼就叫兄弟!正因為有了兄弟你的幫助,讓我走出了迷茫的困境,讓我時時刻刻感動著,總想寫些什么,來表達這份兄弟般的情誼。
柳振師首稿于2015年3月31日,新疆阿克蘇。
補敘:就在此文寫完不到兩個月的5月30日接到蠻子的電話,權嬸過世了,在晶瑩的淚水中,我在自己的QQ空間里寫了:得知權偉同學母親去世的消息,讓我悲痛了好久。就是這位母親,每到周末做了可口的飯菜給我改善著生活,到了冬天煨了熱炕給我取暖,衣服臟了破了有她拆洗……
高中三年的生活使我重新獲得了失去的母愛。在我的心里早把她當成了母親。母親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我不能為她送行。就讓我在這里遙祝如同親母一樣的母親一路走好!天堂一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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