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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笊籬散文
家里的笊籬壞了。老婆三番五次對我叨叨：喜歡瞎轉(zhuǎn)也不順便買把新笊籬。
一次偶路地攤，恰逢閃閃發(fā)光的幾把鐵笊籬擺在一塊破布上招搖。駐足。表面鍍了亮光的金屬笊籬躺在雜貨間銀光炫目，它的妖嬈瞬間就抓了我的眼球。我掂量著選擇了一個俊俏結(jié)實，實成順手的，喜滋滋回家，頗有成就向老婆炫耀，老婆不屑的接過去掛在墻上，好長時間也派不上用場。
一天家里來了客人，老婆超水平發(fā)揮搟了“幾把子”灰面。飯熟了，妻子叫我把鍋里的面條撈出來。我抓起新笊籬擋在鍋前，悄悄丟給她一個譏諷的眼神，手握笊籬暗暗得意。然而，當(dāng)笊籬下到鍋里一使勁，我的心里迅速生產(chǎn)出萬千的悔意和牙癢癢地恨。一根根藤蔓一樣的長面盤根錯節(jié)纏繞在一起。我左手筷子，右手笊籬，也無法將煮熟的面條從鍋里撈出。眼看面條即將煮爛，額頭和脖子里的汗已經(jīng)吹響了集結(jié)號，而我手忙腳亂卻無計可施。無奈中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給忙碌的妻子。老婆接過笊籬不緊不慢的撈面，看她一時也不好上手。我站在灶老爺?shù)哪_下瞅著妻子的一舉一動想：這樣的笊籬抓在將就“糧滿囤”的老婆手中都難以駕馭滑溜的面條；來一群“有米之炊”的巧婦又如何？未必能將面條囫圇裝進(jìn)笊籬！撈出面，老婆瞅一眼黔驢技窮的我，又開始拿笊籬說事。經(jīng)不住老婆左一聲右一聲的譴責(zé)，我直接撂耙子走人，和客人坐一起，只等現(xiàn)成飯上桌。過幾天，老婆又搟開一張面，“咣咣，咣咣”旋了像千軍萬馬聚在一起的“轉(zhuǎn)百刀“。這下我想：長面不行、一堆短面條還能再日弄人不成？眼看翻浪的開水里面條已經(jīng)歡快的舞蹈。我狠狠地將笊籬扖進(jìn)鍋底，準(zhǔn)備一笊籬薅盡一雪前恥。萬萬沒想到，與面接觸的笊籬又像在澇池里捉魚，一遍、兩遍……七八遍地?fù)�，殘留的面條還是像狡猾的狗魚兒（草魚）時而浮在水面時而沉在鍋底跟我捉迷藏。我手握笊籬左突右沖揣摩著面條在面湯上邊舞邊對我訕笑的模樣或躲在鍋底深藏不露的嘴臉；甚至息了電磁爐的火，停下笊籬站在旁邊守株待兔。待水面平靜后一遍又一遍地?fù)�，吃完飯，面湯蓖盡，鍋底依然殘留著泡發(fā)泡爛后讓我匪夷所思的根根面條。
就是那兩次以后，每吃一次撈面，隨著面條的時浮時沉和笊籬的不盡人意，隨著濾在水池的面條白花花的堆在網(wǎng)眼，我的胃里都會鉆滿蛐鱔（蚯蚓）和蝌蚪，這些小東西攪的我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我都惡狠狠地盯一眼墻上的笊籬，恨不得抓起掘成兩截順窗撇出。
小時候我們家家戶戶灶臺上擱的都是用芨芨草掐出的笊籬。面條熟了，密實緊湊、砂鍋狀的笊籬下進(jìn)鍋，就像江河里灑下了天羅地網(wǎng)，無論何種面條在混濁的湯里飄忽不定和隱藏的深不見底，只要笊籬順著同一個方向輕輕地蒿上三圈，再突殺一個回馬槍，細(xì)如發(fā)絲的面條也照樣乖乖就禽，一網(wǎng)打盡。
那時候，掐笊籬作為一種手藝在老家部分人手中掌握著關(guān)鍵的技巧和步驟死攥著不放來混吃混喝。會掐笊籬的大多是羊把式、車戶、放牛娃以及肩不挑擔(dān)，手不跨欄，閑散、懶慢的大頭社員。他們一年四季不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擋羊瞭田的無聊之時，便精通了掐笊籬的絕活。以至于有些家庭婦女為了得到他們的作品，往往苦思冥想好長時間，頗費些思量和錢財做頓五色又五味的飯，買盒紙煙，打上瓶裝酒請人家吃了喝了。到了秋天精美的笊籬才能呈現(xiàn)在這家灶臺被高高掛起。
不說“能人”掐出的笊籬跟著主人同大鍋小臺深切接觸，與堿面、餳面等面面面俱到，或者遍嘗了酸甜苦辣咸和它本身經(jīng)歷的斑斕和斑駁。但就一個“掐”字足以說明笊籬的高雅與精致。在老家，芨芨草和麥秸做的如炕席、簸箕、箥子、囤子、筐或者娃娃們的玩具都是“編”的，唯獨笊籬是“掐”的。瞧瞧這個“掐”！足夠讓編制者勞心費神了。就像掐絲法瑯，精貴的只要擁有一件，無論多么貧窮，這個家都高端大氣上了一個檔次。
永昌西河的深秋，當(dāng)萬畝良田除了留給田鼠和麻雀的食物，五谷都?xì)w倉了。田埂上的草也枯了，唯獨芨芨草依然墜著飽滿的穂兒，風(fēng)擺楊柳在八月十五后的風(fēng)中迎著太陽任憑螞蚱墜在上面跳著騷情的舞蹈，它們袒露著身體的金黃豎立在田埂上醉眼朦朧招搖著多情的男人。這時候，羊把式、放牛娃看著如少女般頻頻招手的芨芨草，把鞭桿莂在系腰里，手心吐口吐沫兩手交叉攤開，像選媳婦一樣仔細(xì)地從萬千芨芨叢中拔出粗細(xì)均勻、長短一致的“桿兒”仔細(xì)的剝了皮，再從中挑出成色和粗細(xì)幾乎一模一樣的三十二根芨芨攥在手心把玩。心急的娃子們背著糞筐，屁顛屁顛跟著匠人的勾子，眼巴巴地盯著把式們手里一直攆弄著的芨芨，膽小的遠(yuǎn)遠(yuǎn)地乜斜，膽大的上前摸摸快要變色的芨芨，怯怯地問：咋不掐？人家回頭，揮起手里的芨芨纓兒掃向娃兒的頭：掐你媽個腳后跟。跟了一天勾子的娃子們只能失望又沮喪地離開。
太陽即將落山，大多數(shù)人都已回家。金燦燦、光溜溜的芨芨開始在羊把式手里交替糾結(jié)，芨芨纓兒像嗅到花香的一群蜜蜂圍著他們的身體旋轉(zhuǎn)。其實，把式們翻來覆去玩弄芨芨不是怕人偷學(xué)，也不是賣關(guān)子炫耀，而是讓芨芨草表面的水分在空氣里揮發(fā)，達(dá)到芨芨草在自然狀態(tài)下最佳的柔韌性以及表皮細(xì)胞被空氣氧化后的那個張弛力與承受力。三十二根芨芨，八根做轂，二十四根在兩根為一組的四個轂間交叉穿梭。到頭頂平均十二根兩面岔開，按照先上后下的順序仔細(xì)地將每一根芨芨一小截一小截掐折，順著邊緣編出大小一致、粗細(xì)均勻的麥穗沿兒。芨芨纓兒順轂一路往下再次從轂間穿過與根并攏扎緊。隨著匠人兩手力度的輕重緩急，像窩了空心拳的笊籬便大功告成。手藝精湛之人掐出的笊籬邊緣平整，窩的像一個帶把的砂鍋，接過后愛不釋手。水平一般的把式掐出的笊籬倒像一個鍋鏟，當(dāng)有人眼巴巴等了一天拿到手，手里像攥著煮熟的雞肋愛恨交加。十五六歲時我也腆著臉，像個哈巴狗，偷了我爹一盒“燎原”煙送了，才跟著宗家莊子半大羊把式孫老牛死皮賴臉學(xué)了一個“羊搶茬子”的季節(jié)，但最終沒能學(xué)好學(xué)會。
一年春天，我家在院里拌磨，幾斗麥子入水，怎么也找不到撈糧食的笊籬了。撈糧食和撈面的笊籬是不能混用的，撈面的笊籬小而精，撈糧食的笊籬就有點隨便和夸張了。當(dāng)我媽念叨著起身準(zhǔn)備到鄰居家借笊籬時，年前新婚的嫂子攔住我媽，“蹭蹭蹭”順著柴房門板幾下竄上房頂，隨手丟下一孔晾在房頂曬太陽的隔年芨芨，指使我們兄妹幾人一起把她挑選出來的一把剝了皮。她拿起光溜溜的芨芨，三下五除二就掐出了一個瓢一樣的大笊籬。當(dāng)時我們?nèi)胰硕⒅┳游鑴拥氖种赶掳投伎斓袅耍粋�個張著嘴巴看著還不太熟悉的新嫂子像審視驪靬城里的外國人。后來得知，嫂子在娘家是編席子的高手，掐個笊籬，純屬小菜。那把大笊籬，被我媽用完了掛在墻上，向街坊鄰居炫耀了十幾年。
前幾天，聽說我侄女拿了我媽現(xiàn)存的唯一一把芨芨笊籬作為民俗參加社區(qū)組織的展覽，我身體前所未有的一緊，深深地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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