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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戲終場散文
戲在鄉(xiāng)村中,鄉(xiāng)村在戲中。明代,人稱“大戲”的上黨梆子初誕。那個佚名的青衣隔著“出將入相”的小門一聲叫板:“苦啊——”嗓門顛著,尾音顫著,長長拖腔凄愴悲切,一脈聲線似斷還連,轉瞬越過數(shù)百年時光,固化成南太行戲中鄉(xiāng)村的模式。青衣丹田氣終于不繼,嗓音向上一挑,在最高端處用力一拋,倏然息止。
原來,“大戲”是南太行的一聲嘆息:“苦啊——”
“大戲”以南太行為舞臺,戲與山水相參,天地精神孕化,唱腔便有了太行的峻拔崚嶒與嚴凜肅殺。其大聲武氣,烈馬金刀,戲風陽剛,豪邁,粗獷,悲壯。人們說,“大戲”不是唱,而是喊。高腔起處,高亢激越如晴空打雷,清澈響亮似迎風裂帛,完全是一種傾訴、吶喊、宣泄的藝術。兼有剛烈火爆的粗細樂器火辣辣地烘托,直將整副肝膽托出,一腔心血噴出,最適合唱忠烈千秋的楊家戲,鐵面無私的老包戲,愁冤重結的苦情戲。與南土北地或糯軟或陽剛的劇種相比,“大戲”有點糙?梢环剿烈环饺,正是這種山味、黃土味濃濃的真性情戲,才最對南太行人的脾氣,才激動、溫暖、熨帖、濡養(yǎng)了此地一代代人的心?墒,當“大戲”吼著苦腔苦調,艱難捱過幾個朝代的坎坎坷坷,來到花好月圓的高潮處,突然“哐”的一聲剎尾鑼,粗細家伙驟然而止。角兒們同時完成集體亮相,定格成一組終場造型的雕塑。臺上臺下,闃寂無聲,時光凝固,靜止不動。少頃,紫紅色的大幕簌地一抖,徐徐閉合。再回頭看戲臺之下,觀眾如從夢中醒來,塘破水泄一般挨挨擠擠涌向戲場出口。場中,只剩下一些腿腳慢的老頭子老太太,零散呆立,形影孤獨,待人群散盡,才碎步蹣跚,慢慢向場外挪去。燈光暗影斑斕雜錯的一派惝恍中,在他們身后閃現(xiàn)出一座座頹廢了的鄉(xiāng)村舞臺,越來越多的空空院落,越來越沒了人氣的村莊。鄉(xiāng)村的大戲,戲中的鄉(xiāng)村,在走過了漫長時光之后,曲終人散,黯然終場。
很愛戲很懂戲也會戲的懷玉老漢,頂著一頭白發(fā),佝僂著腰背,孤零零一個人來到場院舞臺下,像找魂兒一樣來回踅摸。七月十五的廟會眼看就要到了,可別說起會唱大戲,村里連人影都沒幾個了。村莊的這副衰相,已好幾年了,而且一年不如一年。懷玉看見,大敞口的戲臺屋坡之上,檐頭殘缺,破損的瓦壟失去秩序,荒草從碎瓦片下長成喧鬧之勢,并長起一棵雞蛋粗的榆樹。戲臺四壁,因失修漏雨,爬滿了蚯蚓般向下游走的雨溜子。幾只野鴿子把這里當做了家,在梁頭咕嚕咕嚕叫著,雙雙膩歪!班!”懷玉一聲氣惱的怒喝,兩臂同時向上一揚。野鴿子撲棱棱驚起兩只,在空中盤旋。其他鴿子仍然待在梁頭,探起頭左右扭動,圓圓的小眼睛里閃動著詫異:我們在自己家做該做的事,礙你啥事?懷玉眼中噴射的火頓時萎頓,熄滅,代之以哀痛與沮喪。心頭泛酸的淚光炫然中,一下看見自己被老戲緊緊包裹著的懵懂童年。
在南太行,凡夠三五十戶的村子都修有廟。有廟就有戲臺,或在廟里或在廟外,臺口與正殿迎面相對。這意思再清楚不過,大戲是演給神仙們看的,讓老仙兒們看得舒坦了,高興痛快了,好護佑一村子人康泰平安。這明擺著是一種精神賄賂,卻不見得就合老仙兒們胃口。中國的神,外來的佛,都喜歡靜處清修,力避塵世的喧囂吵鬧?扇藗儾还芾舷蓛簜兪窃趺聪氲,只按自己的心思辦。懷玉的爺爺、父親和他三代人,都是戲迷。整個村莊的人,對戲都癡迷得有點離譜。在他們眼里,戲比天大。村里一年一度的七月十五廟會,必請戲班子來唱三五天的大戲。請不起地區(qū)劇團、縣劇團,草臺班子也得約請一個來。夏末秋初起廟會的日子眼看臨近,如村干部還沒動靜,村民就會著急上火,說不定哪個楞頭青真敢把干部家的房子給點了。定好戲的消息一傳出,一村子的人就像過大年一樣緊張起來。女人們在碾棚排號碾壓糧食,準備接待外村來的親友。男人和孩子們十里八莊奔走,邀請親戚朋友前來瞧唱趕會。戲班子尚在幾十百把里的上一個臺口,性急的孩子們已在戲臺下?lián)屨嘉恢,擺放板凳、馬扎、長凳、杌子。坐具不夠,搬來磚塊土坯,壘幾個座位,使全家人和外村來的緊要親戚都有座位。敢情給神仙唱戲只是個幌子,說到底還是凡夫俗子們自己看?扇藗兙褪沁@樣一次次心照不宣地集體捉弄了老仙兒們,借他們的光把看大戲的癮過足。至于老仙兒們自己,愛看不看。
經過焦心的等待,戲班子終于來了,戲臺像出嫁的新娘披紅掛彩妝扮起來。夜幕降臨后,當“炒臺”的鑼鼓十足煽情地敲打起來,一村子人都沒脈了,除了重病不起的,剛坐月子的,必須留下來照應的,沒幾個人不往戲臺下趕。滿天星光的露天劇場里,中間坐著的外圍站著的人烏泱泱一片。外地聞訊而至的貨郎擔子和小生意人,溜邊轉悠著兜售五花八門的小雜貨和瓜子、麻糖、糖葫蘆。野孩子們瘋著追跑打鬧,在人縫里鉆來鉆去。十七八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不時制造出些小混亂,故意往女孩們身上蹭。更多的人為了占據(jù)一個好位置,你推我搡,人群便動蕩起來,像波浪般涌來蕩去。本村戴紅袖箍維持秩序的人及時出現(xiàn)了,大喝坐下坐下。還不管用,便用長竿子從人群頭頂橫掃過去,最擁擠的地方,就真的打下去了,直到秩序正常。大戲終于在人們望眼欲穿中啟幕開場,那些華衣彩妝、臉譜各異的角色,借著一出出劇目從前唐后宋的不同朝代趕來,與身上散發(fā)著泥土味、汗腥味、劣質雪花膏味的鄉(xiāng)村觀眾會面。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愣子。瘋子是那種人來瘋,看戲的人越多越來瘋勁,越深深地陷入角色不能自已?磻虻囊苍桨l(fā)呆愣,不當演戲是演戲,生生闖進劇情中去,與戲中人物一起經受冤屈悲苦,一起享受時來運轉洗冤雪仇的喜悅淚水,一起找回失散多年的戀情相思。臺上臺下,生旦凈末丑是你是我;戲里戲外,喜怒哀樂悲同笑同哭。瘋子與愣子們兩下里心神交匯,情感互催,聚合成濃烈的鄉(xiāng)村氣場,攜手完成鄉(xiāng)村的一臺大戲。
活見鬼了,在戲臺下面,懷玉老覺得站在娘娘身后那個舉著長把“大扇子”的宮女,雖然只有十六七歲,卻媚眼含春,星眸如鉤,死死盯住他看,看得他臉上發(fā)燙,心里直發(fā)毛。他從人縫里鉆著換了好幾個地方,小宮女的目光依然黏著他看。一連幾天,小宮女粘膩膩的眼神一直在他眼前晃,一種說不清味道的異樣感覺怎么也甩不掉。小宮女眼神的這一黏,使懷玉這個少言寡語的人像中了邪,變得嗜戲如癮,活像小孩子饞奶,大姑娘們黏鏡子。
村里人都說,懷玉的爺爺會唱戲,只是自緘其口,死活不唱。懷玉纏住奶奶追問根由,得知了原委。原來,爺爺年輕時,曾跟一個戲班子唱過一段時間戲,端小生、武生的角兒。天長日久,與扮花旦的鳳芹姑娘生出真情,悄悄好上?赏蝗徊恢獜哪睦飦砹艘还蓙y軍,領頭的胖連長仗著人多勢眾手中有槍,明火執(zhí)仗將鳳芹搶走。氣炸了肺的爺爺帶著戲班子的幾個后生去搶人,被亂兵團團圍住,掄槍托一頓狂毆,人都被打趴下或帶傷而逃。爺爺仗著有些功夫,獨身死拼,將幾個亂兵打翻,卻被胖連長一聲鳴槍震得一愣。亂兵乘勢而上,扭住他的雙臂死死摁倒在地。胖連長一只腳踩在他背上,用槍頂住他的腦袋,擰眉錯臉大罵著就要摳動扳機。鳳芹噗通一聲跪下,苦苦哀求,答應跟胖連長走,才換下爺爺一條命。稍后,亂兵帶著鳳芹不知所終。爺爺離開戲班子,四處流浪,到處尋找,終于在一個路邊村子里打聽到,鳳芹被亂兵帶出太行,不知去向。失去了尋找目標的爺爺只得一路討吃要飯,返回村來,從此再沒回戲班子,也再沒唱過一嗓子戲。再后,爺爺娶了奶奶,像啞巴一樣悶頭過日子?伤蛔O子的軟纏硬磨,在懷玉星期放假時,帶他到遠離村子的老里溝,邊開荒地,刨藥材,邊教他學戲。懷玉面憨,心卻靈透,一點就通,嗓子和腰身手腳也都來得。漸漸,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都有模有樣。
一天,懷玉偷偷在杳無人影的老里溝開練,被隱在山坳里放羊的孬孩看了個一清二楚,回村來逢人便嚷嚷,懷玉他他他,會唱戲!這一消息,在山旮旯小村是石破天驚的新鮮事。大伙纏著逼著懷玉來兩嗓。懷玉拗不過,臉紅脖子粗開了金口。正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懷玉一嗓子高音飚上去,驚倒了一村子人。那嗓音,金屬的質地,亮堂,周正,打著顫兒輕輕松松便竄上最高音,走了段平臺,才綰了個花兒悠悠然滑落下來。懷玉這一嗓子吼出,使他在三村五莊有了名氣,也改變了他的命運。在他讀過初中長至二十出頭時,被稱為“錢簍子”的公社磺廠組建了個劇團,卻愣是找不到一個端小生的角兒。得知懷玉會唱戲,專門來人一探究竟。一段清唱下來,又看身手,雖覺得表情呆板身手僵硬了些,可渾金璞玉,一經雕鑿就是寶。扔在這里,只能是顆閑棋冷子了。懷玉當天就被帶走了,村里好幾個姑娘偷偷在心里學青衣叫板:“苦啊——”
從家里溜達出來的五喜媽,看見懷玉在舞臺下晃悠,圈著兩條括號一樣的病腿一搖一晃走過來。村里的人家,前前后后都走了,百里千里地跑出去打工掙錢。村里沒學校后,更留不住人了,好多人家在鎮(zhèn)里城里租房子陪孩子念書。村里就剩下他們幾個瘸腿硬胳膊的老頭老太婆,自然常往一塊湊。有舞臺的場院這里,是他們聚集的地方。一閑下來,幾個人聚在一起說說話話,打發(fā)寂寥難耐的日子。她的兩個兒子,一個閨女,三家三伙人,都在縣城安了家。她誰家也去住過,誰家也住不慣。那五樓、八樓、十二樓的小區(qū)樓房,老覺得住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喜鵲窩里。樓里的人互不串門,大家都是熟人,又都像陌生人,互相隔著一道防盜門一樣的心。偶爾進出一趟,乘電梯活像被關進鐵牢籠,升降時的猛一提猛一墜,心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順樓梯步行上下吧,就她這兩條病腿,活活要她的命。孩子爹命淺,得了那種吃咽不下的病,扔下她走了。老頭子就埋在村子斜對面的山坳里,站在大門前一抬頭就能看見。她住不慣城里的“喜鵲窩”,也不忍心讓老頭子孤零零一人留在村里,更舍不得老兩口忙活了一輩子修起的兩院房。她得陪著孩子爹,看護好兩院房屋,死后好有臉去見他。可家里就她一個人,灰死個人。女愁哭,男愁唱,老太太發(fā)愁亂嘟囔。她看電視和屏幕里的人說話,里外走動和老貓與幾只淘氣的母雞斗嘴生氣。她從家里出來,見懷玉在戲臺下發(fā)憨,就知道他肚疼啥。費力撩動著兩條括號腿,走進場院,往青石頭上一坐,也不說話,遠遠地瞅著懷玉,心一晃悠,也回到從前的年月。
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周圍十里八莊起廟會,都要攆著大人去看夜場戲。大人們從生產隊地里回來,火急火燎吃過飯,男男女女你催我喊,三五結伴往唱戲的村子趕,直到擠進看戲的人群,心才穩(wěn)實下來。一場戲,窮秀才與富家小姐歷經磨難終成眷屬的文戲也好,鎧甲鮮明跨馬開打的武戲也罷,必看到幕落戲終,方踏著夜色里睡眼惺忪的山間小路歸來。那些騷情的年輕人一路走一路學著戲腔嚎,“小奴家正青春,年剛二八”。余音在山溝下一跌三撞,跑出二里地又晃晃悠悠蕩回來。他們這茬人里,黑黑胖胖的迷糊是孩子王。放學后或星期天,他把懷玉、潤山、前不久剛死了的福貴等幾個男孩聚攏在一起,學戲臺上的人物唱大戲。男孩子愛威風,不是扮提槍跨馬的楊家將,就是演威風凜凜的黑老包。從脖子后插進衣領里幾枝楊柳枝,兩側插兩根長茅草,就有了護背旗、雉雞翎,手里揮舞根木棍,嘴里“鏘且鏘且鏘且,鏘且鏘”響著鑼鼓點,走馬跑場。老迷戴著用玉米紅纓做的髯口,晃著膀子踱步出臺,粗啞著嗓門嚎:“清早起,堂鼓響,王朝馬漢排兩廂。八十歲老公來告狀,狀告洛陽賊趙王!w王賊入了咱開封府,準備銅鍘我要鍘趙王!焙谂值拿院贿M入黑老包狀態(tài),還真有幾分像?哨w王鍘了好多回,還是有待下回開鍘,懷玉卻神不知鬼不覺成了精,被公社磺廠劇團挖走了。
只是此時已不興唱老戲,懷玉在壓軸戲的朝陽溝里演栓寶。演銀環(huán)的巧玲長得水靈、漂亮,原先是縣劇團的學徒,劇團人員精簡時被壓減,來到磺廠挑大梁。兩個人在舞臺上扮演假夫妻,扮來扮去扮成一對真夫妻?蓭啄旰,磺廠卻走了背字,因資源枯竭咣當一聲關門大吉。懷玉只得帶著巧玲返回村來,伺候土地。巧玲初中一畢業(yè)就到了劇團,沒做過地頭家里的活,還真是個嬌滴滴的銀環(huán)。好在被懷玉捧著護著,日子雖緊巴了點,卻也對付下來。漸漸,懷玉的爺爺走了,父親也走了,兩個男孩到來并漸漸長大,分別娶妻成家,孫子孫女前后腳都來了。這中間,土地承包到戶,日子好過多了,巧玲卻因在磺廠時長期受高硫空氣刺激,落下氣管與肺部疾病,轉化成絕癥,撒手西去。懷玉遭受了巨大打擊,卻并沒顯得太悲傷。他說比他爺爺強,他爺爺和那個叫鳳芹的花旦有始無終,演了一出悲歡離合的苦情戲,他和巧玲卻結成姻緣,做了一場恩愛夫妻,沒枉活一場人。如今,懷玉的兩個孩子帶著兒媳和孫子孫女到了縣城。他天性軸,死活不去,要耕種那十幾畝承包地。這是真心話,也是托詞,他也是不想把巧玲孤零零一人撇在山旮旯里。只是,一個大男人的飯不好做,做一頓,吃幾頓,地頭活一忙,嚼吃點餅干糕點啥的,喝碗開水就頂頓飯。
“哈哈,你們兩個,又在肚里瞎折騰。從前的日子,還回得去嗎?”突然冒出來的,是大臉盤挫脖子黑黑胖胖的迷糊。身后跟著潤山兩口和臭孩娘,一個個頭發(fā)花白,臉皮皺巴巴像幾顆大核桃。潤山老伴患著老年癡呆癥,看見別人家小孩,就喊我孫子我孫子,自己的孫子回來了,卻問你是誰家孩子。木頭疙瘩一樣的潤山說,這樣也好,省得天天想孫子想孩子牽腸掛肚的活受罪。迷糊活該是個“孩子王”,初中畢業(yè)后當了多半輩子老師,一直在本村和前莊后村轉悠著教書。村里撤去學校時,他剛好到了退休年齡,樂得辦了手續(xù),回村擺弄莊稼。閑下來就引著孫子到處游走,和人扎堆噴閑話?涩F(xiàn)在,他雖然雙星罩運,夫妻兩全,可也成了電視里說的“空巢老人”。他那口子身子穰,西藥大把大把吃,家里總是彌漫著中藥味。
迷糊剛才笑話懷玉和五喜媽,可他自己清楚,他比別人更念舊。他是個文化人,對過往的回望自然帶著文化的色彩。他驚嘆,那時的村里人,不光愛看戲,懂戲也懂得邪乎。這是因為,上演的那些戲大多熟得不能再熟。楊家戲,老包戲,秦香蓮、王寶釧、打金枝、竇娥冤、皮秀英打虎這些戲,都看好多遍了,可還是津津有味地看。對他們來說,看戲的意義已不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品戲味兒,品角兒身上透出的種種氣韻。還有就是慢慢記住了戲文,弄懂了其中含意。越懂戲就越深地走進戲里,與戲中人物一起哭笑恨罵。特別是女人們,很容易被感染,臺上的角兒笑,她們跟著笑;臺上的角兒哭,她們的眼淚一嘟嚕一嘟嚕往下掉。有看不懂戲的也不怕,眼前看個紅火,散場路上或勞動空隙,自然會有人將戲情戲理講個通透。一連幾天的大戲過后,人們還滯留在戲中拔不出腿來。久而久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善惡美丑、因果報應這些東西,就在心里扎了根。村里人的生活就和大戲緊緊粘連在一起,人們一半在戲里,一半在現(xiàn)實里,形成村莊獨特的語境。有冤氣的大喊我冤,比竇娥還冤。耍奸弄鬼,會被人指責,你和那潘仁美一球樣。做人做事圓滑,會被指為七面光八面凈的焦光普。糊涂于事理掰不清的,會被人奚落,你連男女都分不清,活活就是個梁山伯。老實心善的,刁狠難纏的,糊涂“癔癥”的,各有戲劇人物的指代。戲劇成為無所不包的鄉(xiāng)村大辭典,也成為一座隱形教堂,悄悄影響著人,調教著人,改變著人。就說孝敬老人的問題,他們留村里的這八個人扳著指頭細細數(shù)算過,那時村里還真沒有忤逆不孝的。哪個敢呢?不怕被龍抓雷劈了,也怕被村人比著戲文用唾沫星子給淹死了。現(xiàn)在倒好,錢成了輩分最高的老祖宗,青壯年都燈蛾撲火一樣飛走,跑得天高地遠去掙錢。孝敬老人就是往家里捎幾個錢,隔幾天打電話問問身體咋樣,家里有啥事沒有。他們想看見孩子孩媳婦,特別是寶貝疙瘩命根子的孫子孫女,就像春天看桃花秋天看過雁一樣少。就在頭幾天,得了淋巴病的福貴,好幾天不見蹤影,他們幾個還以為他被孩子接出去看病去了,誰知姑娘從城里回來看他,才知道他已死在家里七八天,人都發(fā)臭了。此前,他們幾個還戲說現(xiàn)在的村子是“八人社會”,他們幾個是“八大金剛”,一轉眼,只剩七個了。
人到他們這個年紀,一個共同的心病就是想孫子孫女。好歹一年頭上要過一次年。他們這些快入土的人,本來越來越怕過年,卻忽然像小時候一樣盼起過年來。因為只有到過年,孩子孩媳婦才能帶著孫子孫女回來,家里、村里才有了鮮活氣兒。他們幾個也才像凍僵的魚,逢春冰化重新活過來?梢簿瓦^年這幾天工夫,最多過了元宵節(jié),孩孫們又像出窩的鳥,一拍打翅膀又撲棱棱飛走了。原來,歡聚的代價是更長久的分離與期待。一連幾天,他們這些當爺爺奶奶的臉上都灰愀愀,寡煞煞,不由就唉聲嘆氣。尤其是懷玉這個悶頭驢,心里有苦不往外倒,硬在肚子里憋,好端端就倒在床上。他們幾個都去看他,問他到底是咋了。懷玉光說難受,卻說不清咋難受。他們趕緊給他孩子打了電話,兩個孩子帶著媳婦孩子星夜趕回,懷玉一撥浪從床上跳下地,病一下全沒了。原來,這老人是想孫子孫女給鬧的。
幾個人今天在戲臺下的場院說道的話題,是出去的孩子們到底還能不能再返回村來了。這個說家在這里,不回來干啥,理由擺了一大堆。那個說回不來了,年輕人做夢也想成為城里人,怎么肯再吃回頭草?就連咱們這些人,死后是埋在自家村,還是埋外鄉(xiāng)外土,還在兩可呢。自家活著,有發(fā)言權,兩眼一閉,后事還會由咱們鋪排嗎?一直悶頭不語的懷玉嗨了一聲說,不說它了,煩死人。就咱們幾個老人,整它一臺戲高興高興,咋樣?都說不會不會。迷糊嘿嘿一聲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扭打起來,吆喝起來,不就是一臺戲嗎?懷玉說就是,說著率先上了臺。不等其他人上來,來了聲板鼓小鑼的起板:“依打依,臺臺!苯又疬^門,一扎身架,自編自唱道:
趙公元帥舉令旗,
一村青壯奔城里。
孫男孫女全帶走,
村里唱起空城計。
遠也遠來近也近
兒孫住在手機里。
自古生死嘆別離,
花好月圓只是戲。
長長尾音之后,一聲念白接上:“苦啊——”低音起調,拖腔向高,尖銳,犀利,向上猛竄,聲至絕音,忽然頓住。大家看見,懷玉的眉頭突然緊緊撮起,一只手顫抖抖摁住胸口,煞白如紙的臉上眼看著冒出白毛虛汗,大口喘著氣,身子一軟,向下癱倒。幾個人一下慌了手腳,喊的喊,扶的扶。懷玉青紫的嘴唇艱難蠕動,費力吐出兩個字,“蝴……蝶”,然后嘴角扯成一個笑模樣,慢慢闔上了眼。幾個人一臉迷惘,問蝴蝶是啥意思。迷糊想了想說,嗨,他是說,他就是梁山伯,要去見變成蝴蝶的巧玲了!迷糊知道,懷玉身上裝著速效救心丸,趕忙去摸,在上衣口袋里找到,倒出幾粒。幾個人七手八腳撬開懷玉的嘴,壓在他舌頭根下?裳劭粗鴳延裰挥谐龅臍猓瑳]有進的氣,一會工夫便手腳冰涼,身子變硬。老迷站起身,一跺腳說,嗨嗨,又走了一個。等咱們這幾個老干幫死絕了,這村子就死定了。說著,淚水浸出,帶著哭腔也來了聲叫板:
“苦啊——”
是老包的大花臉聲腔,甕聲甕氣,激憤,蒼涼。戲臺梁頭的幾只野鴿子受驚,噗嚕一下飛起,繞場院飛了兩圈,一轉方向,朝著縣城的方向快速飛去。喜鵲、斑鳩、紅嘴鴉、白脖子鴉、燕子、麻雀這些鄉(xiāng)村的鳥,也前呼后擁,向縣城甚至更遠的大城市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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