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大如天散文
久已未在老家多呆了,猛地一下陪著重病的母親,從駝城趕回來住下后,一時間我竟感到很不習慣,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
之前,母親和父親在老家生活的時候,盡管每年我都會專門回來幾次,來看望二老,但因忙于俗務和上班,一般不會住下,隨即就會忙忙地離開。真就像那歌里唱得一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以這次回來住下后,我就覺得對村里許多的人和事,甚至那些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山山水水,花草樹木,都仿佛有些朦朧而恍惚的生疏與淡忘了。但幾天住下來,就像躺在炕上的母親一樣,我心里便也暖暖的,漸漸有了許多的親切,許多的踏實,和許多的舒坦。
家里幾乎每天都有鄉(xiāng)親來走串,來看望母親。鄉(xiāng)親們大多不是空著手來的,有的拿著剛從地里采摘來得新鮮蔬菜,什么青椒呀,芹菜呀,黃瓜呀,豆角小白菜呀,全都蔥嫩閃亮;有的則抱幾個金子一般黃亮水嫩的玉米,或者提十幾二十顆正宗的土雞蛋。總之,全都是清一色的綠色食品。雖然值不了多少錢,但禮輕仁義重,那一股包含其中的濃濃深情,著實令人好生感動。
住在我家后面埝山渠的一位老嫂子,叫梁桂蘭,與母親同庚,滿臉皺紋,耳聾眼花的,也是養(yǎng)育了一大群兒女的操勞命,也曾和母親一樣,遭遇過那可怕的饑餓折磨,經(jīng)受過農(nóng)業(yè)社那漫長而繁重的艱苦勞動。可是為了能多掙幾個工分,能給自己評上個高分,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運動中,她和母親一塊修梯田,打土壩,扯峩、打夯、送糞、搬石頭、背石頭,什么樣的苦活、累活、臟活都曾干過。老嫂子了解母親,敬重母親,知道母親愛吃個家常便飯,愛吃老云瓜,知道我們一大家子早就不種地、不種瓜了,所以她就不顧自己早年間太過操勞,而落下的腰腿疼痛的毛病,不怕我家住在一道黃土高坡上,幾次抱著又甜又然的老云瓜,專門給母親送來。這實在讓我們覺得有些不安,和打心眼里過意不去。因為我們深知為農(nóng)的艱辛和不易。再則,我們又想自己并沒有對人家有過什么幫助,何以能如此地受人恩惠呢?但那老嫂子和所來的鄉(xiāng)親一樣,對我們的不安都報以爽朗的一笑,她說,看兄弟們說哪去了!這能有什么呢?都是咱地里自產(chǎn)的嘛!等吃完了,俺再給送來。哦,不不不!我連忙說,我們住這道高坡,你老嫂子這么大年紀了,腰腿又不太方便,瓜又那么重,今后可千萬不敢再這樣了。老嫂子卻說,兄弟們這是嫌俺串來了?怎都像你們老人那樣爭氣!我趕緊笑著說,好嫂子吶,請你也請不來呢,怎還能嫌你。只要嫂子想來串,想和我媽來拉話,就只管來。要是瓜吃完了,我媽還想吃的話,我來跟嫂子要就是了。嫂子看這樣好嗎?好好好!老嫂子見我這樣說,就開心地笑得滿臉燦爛。
望著宛如母親一般慈祥而善良的老嫂子,我的不由得潮濕的雙眼里,鄉(xiāng)親們那一張張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可親可愛的面容,便不停地閃現(xiàn)在我眼前。于是,一種老實而厚道、淳樸而親切的真情實感,仿佛就那么地,伴隨著幾多回憶,幾多感動,悄然溫暖進我所有的.骨子里。
印象中,母親從不愿欠別人的人情。每有個什么事,連累到了誰,母親總是會想方設法地,盡快回報人家。因此,這次回老家后,見有那么多的鄉(xiāng)親來看望自己,母親雖然日夜煎熬在病痛里,但她老人家依舊為此而焦慮不安,一次次地對我們嘟囔著說,俺就這么一天天地躺著不得起來,欠下人家這么多的情,該怎還呀!我聽得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如何解開母親心上的結,但我還是急忙勸慰她老人家說,媽,這你老就不用管了,有我們吶。誰來看你老,我們都記著哩。一有機會,我們就會去回看人家的。你老只管好好吃飯,好好修養(yǎng)就是了?墒牵瑢τ谖疫@信誓旦旦的承諾,母親好像并不覺得滿意。從她老人家的自言自語似的反復嘟囔中,我分明聽得她老說,人情大如天。這都是她欠下的,應該由她來還才對。
就這樣,一連幾天,為此母親仿佛又平添了一絲沉重的心病。她老人家總是在那病痛的呻吟中,還念念不忘張三或李四,來看望她的事。
后來,有一天上午,母親忽然問我說,八月十五是不是快要到了?我說,再過七八天就到了。于是,過了一會兒,母親就讓我給縣城工作的小弟打個電話,叫他回來時,買上幾十個食品袋,帶回家來。我不知母親要食品袋干啥,但我想,既然她老人家叫買,那就說明肯定有用處的。所以,我就將母親的意思,在電話上告訴了小弟,并叮囑他說,無論如何,千萬不敢忘記。
很快就要到中秋節(jié)了。
隨著微微秋風的吹拂,仿佛有一股股甜甜淡淡的清香,正在空氣里恣意彌漫,飄散。院子里的幾棵碩大而繁茂的梨樹上,滿掛著金子一般黃亮的鴨梨,一個個如拳頭般大小,煞是令人看著眼饞。無數(shù)的細腰小黃蜂,一撥撥嗡嗡飛來,爭先恐后地落在那最好、最熟的梨子上,紛紛將自己尖利的嘴巴,扎入薄嫩的梨皮,盡情吮吸那清涼甘甜的美汁。于是,每當夜深人靜,時不時的,就會聽得院子里有那嗵——嗵——的音聲,在叩響大地。那全是被細腰小黃蜂吃過的最好的梨子,凄然落地時發(fā)出的聲音。小黃蜂在梨子上叮開一個個小眼之后,雨露就會乘孔而入,梨子就會從里往外而爛,因而也就會過早地從那梨樹上無奈落下,悄然跌碎。于是,瞬間便甘甜四溢,清香紛飛。
也許,我想也許,母親就是在那一個個無眠的長夜里,一次次聽得那梨子落地的聲音中,終于受到了啟發(fā),終于找到了自己了卻心愿,不留遺憾,親還人情的辦法的。因此,她老人家才讓我叫小弟買些食品袋回來。
小弟買回食品袋后,母親就急著叫我們到梨樹上去摘最好的梨子。然后,便吩咐我們裝滿一個個食品袋。接著,她老人家就板著手指頭,點著看過她的一個個鄉(xiāng)親的名字,說,就要八月十五了,你們幾個把梨提上,快點到人家家里去走走吧。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才完全明白了母親的悠悠心跡。
之后,再要是有誰來看望母親,母親就一再催促我們,趕緊給人家去摘梨子,生怕我們舍不得,或者忘掉似的。而每每看到人家欣然接受了我們回贈的梨子時,母親側(cè)躺在炕上,就很是開心地望著大家,一個勁兒地笑得合不攏嘴。我知道母親為啥會這么高興,因為那幾棵梨樹就是她老人家親手栽種下的。
日子,就這么的,在我的一種痛并快樂的感覺中,時而陰沉,時而陽光地過著。母親總愛和來人拉那些家長里短,但人們都知道她老人家的病,都很理智地問候問候她老人家,和她老人家簡單說說什么之后,就急忙岔開話題,安慰她老人家好好休息,好好養(yǎng)身。然后,便別過母親,走出門來,又會在那院子里,低聲向我們關切地詢問幾句母親的病情,感嘆母親這一生一世的為人。臨末,還又祝愿母親說,老人家看上去臉色紅潤,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是啊,眼見得母親已經(jīng)病成了這樣,但她老人家卻依然還能夠自知自覺地念念不忘別人,念念不忘人情大如天,這實在令我們每一個做兒女的心生內(nèi)疚,自愧不如。同時也實在令我們每一個做兒女的值得永遠驕傲,永遠銘刻于心。
我想,假如老天爺真的有眼的話,就一定會恩賜母親她老人家,恩賜我們兄弟姐妹,好好地在一起相守相聚,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