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評點《紅樓夢》
引導語: 魯迅有兩篇專門論述《紅樓夢》的文章,我們一起了看看他是如何評點《紅樓夢》的?
魯迅有兩篇專門論述《紅樓夢》的文章,一是《中國小說史略》的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 ,以《紅樓夢》為代表;二是《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的第六講“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中的第三派“人情派”,同樣以《紅樓夢》做代表。
原文參見:
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
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人情派
其他與《紅樓夢》相關(guān)的評論散見于其他文章之中,整理如下。
《紅樓夢》方板行,續(xù)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余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shù)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于《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fā)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艷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于倡優(yōu),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妓家,暴其奸譎,謂“以過來人現(xiàn)身說法”,欲使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則開宗明義,已異前人,而《紅樓夢》在狹邪小說之澤,亦自此而斬也。
——選自《中國小說史略·清之狹邪小說》
《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較的敢于實寫的,而那結(jié)果也并不壞。至于別的人們,則早在冊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jié):是問題的結(jié)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于奈何不得。然而后來或續(xù)或改,非借尸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后快。赫克爾(E·Haeckle)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xù)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
——選自《墳·論睜了眼睛看》
《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 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樂禍,于一生中,得小歡喜 少有罣礙。然而憎人卻不過是愛人者的敗亡的逃路,與寶王之終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紅樓夢》時的思想,大約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續(xù)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
——選自《集外集拾遺補編·〈絳洞花主〉小引》
然而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jīng)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例如《紅樓夢》里賈寶玉的模特兒是作者自己曹霑,《儒林外史》里馬二先生的模特兒是馮執(zhí)中,現(xiàn)在我們所覺得的卻只是賈寶玉和馬二先生,只有特種學者如胡適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氚和馮執(zhí)中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里:這就是所謂人生有限,而藝術(shù)卻較為永久的話罷。
——選自《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guān)>的“關(guān)”》
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札克小說里寫對話的巧妙,以為并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
……
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那么,恐怕會想到剪頭發(fā),穿印度綢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別的什么模樣,我不能斷定。但試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紅樓夢圖詠》之類里面的畫像比一比罷,一定是截然兩樣的,那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學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較為永久的,但因讀者的社會體驗而生變化。北極的遏斯吉摩人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為是不會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會中人,也將不能懂得,他們大約要比我們的聽講始皇焚書,黃巢殺人更其隔膜。一有變化,即非永久,說文學獨有仙骨,是做夢的人們的'夢話。
——《花邊文學·看書瑣記(一)》
看《紅樓夢》,覺得賈府上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著酒醉,從主子罵起,直到別的一切奴才,說只有兩個石獅子干凈。結(jié)果怎樣呢?結(jié)果是主子深惡,奴才痛嫉,給他塞了一嘴馬糞。其實是,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偽自由書·言論自由的界限》
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里,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無需加以“束縛”,實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qū)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
——《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但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于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只執(zhí)滯于體裁,只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于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于《紅樓夢》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犧牲了抒寫的自由,即使極小部分,也無異于削足適履的。
……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么,為什么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脺缰畞恚嗖辉诩僦幸娬,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shù)枚嗔T,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三閑集·怎么寫》
君子是只讀四書五經(jīng),做八股,非常規(guī)矩的。而才子卻此外還要看小說,例如《紅樓夢》,還要做考試上用不著的古今體詩之類。這是說,才子是公開的看《紅樓夢》的,但君子是否在背地里也看《紅樓夢》,則我無從知道。有了上海的租界,——那時叫作“洋場”,也叫“夷場”,后來有怕犯諱的,便往往寫作“彝場”——有些才子們便跑到上海來,因為才子是曠達的,那里都去;君子則對于外國人的東西總有點厭惡,而且正在想求正路的功名,所以決不輕易的亂跑?鬃釉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才子們看來,就是有點才子氣的,所以君子們的行徑,在才子就謂之“迂”。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見了婊子。去嫖的時候,可以叫十個二十個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處,樣子很有些象《紅樓夢》,于是他就覺得自己好象賈寶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當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書就產(chǎn)生了。內(nèi)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憐這些風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坷不遇的才子,受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魯迅《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
……但普遍的做戲,卻比真的做戲還要壞。真的做戲,是只有一時;戲子做完戲,也就恢復為平常狀態(tài)的。楊小樓做“單刀赴會”,梅蘭芳做“黛玉葬花”,只有在戲臺上的時候是關(guān)云長,是林黛玉,下臺就成了普通人,所以并沒有大弊。倘使他們扮演一回之后;就永遠提著青龍偃月刀或鋤頭,以關(guān)老爺,林妹妹自命,怪聲怪氣,唱來唱去,那就實在只好算是發(fā)熱昏了。
——《二心集·宣傳與做戲》
倘若白晝明燭,要在北京城內(nèi)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jù)鄙陋所知,實在只有一位梅蘭芳君。而該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確乎比那些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東西標致,即此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蓋出于不得已。
我在先只讀過《紅樓夢》,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xiàn)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繼起的模仿者們的擬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憐的苦相,也就會立刻悟出梅蘭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蓋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
——《墳·論照相之類》
要之,倘若先前并無可以師法的東西,就只好自己來開創(chuàng)。拉舊來幫新,結(jié)果往往只差一個名目,拖《紅樓夢》來附會十九世紀式的戀愛,所造成的還是寶玉,不過他的姓名是“少年威德”,說《水滸傳》里有革命精神,因風而起者便不免是涂面剪徑的假李逵──但他的雅號也許卻叫作“突變”。
——《集外集·〈奔流〉編校后記》
清中葉以后的他的名聲,也有些冤枉。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并列,實不過拾了袁宏道輩的唾余;而且經(jīng)他一批,原作的誠實之處,往往化為笑談,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這余蔭,就使有一批人,墮入了對于《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挑剔破綻的泥塘。
——《南腔北調(diào)集·談金圣嘆》
在中國,小說是向來不算文學的。在輕視的眼光下,自從十八世紀末的《紅樓夢》以后,實在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較偉大的作品。
——《且介亭雜文·〈草鞋腳〉》
書上的人大概比實物好一點,《紅樓夢》里面的人物,像賈寶玉林黛玉這些人物,都使我有異樣的同情;后來,考究一些當時的事實,到北京后,看看梅蘭芳姜妙香扮的賈寶玉林黛玉,覺得并不怎樣高明。
——《集外集·文藝與政治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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