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想北平》
設(shè)若讓我寫一本小說,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為我可以撿著我知道的寫,而躲開我所不知道的。讓我單擺浮擱的講一套北乎,我沒辦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覺太少了,雖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甘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以此類推,我所知道的那點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我愛我的母親。怎樣愛?我說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討她老人家喜歡的時候,我獨自微微的笑著;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時候,我欲落淚。言語是不夠表現(xiàn)我的心情的,只有獨自微笑或落淚才足以把內(nèi)心揭露在外面一些來。我之愛北乎也近乎這個。夸獎這個古城的某一點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粘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fēng)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
真愿成為詩人,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象杜鵑似的啼出北乎的俊偉。啊!我不是詩人!我將永遠道不出我的愛,一種象由音樂與圖畫所引起的愛。這不但是辜負了北平,也對不住我自己,因為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我不能愛上海與天津,因為我心中有個北平?墒俏艺f不出來!
倫敦,巴黎,羅馬與堪司坦丁堡,曾被稱為歐洲的四大“歷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倫敦的情形;巴黎與羅馬只是到過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沒有去過。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巴黎,據(jù)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象北平那樣既復(fù)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一一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
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象小兒安睡在搖籃里。是的,北平也有熱鬧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極拳相似,動中有靜。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
論說巴黎的布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diào)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幾。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qū)不遠。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jīng)驗中一一 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shè)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
好學(xué)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里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xué),也沒錢買古物。對于物質(zhì)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ú菔欠N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愛呀。墻上的牽牛,墻根的靠山竹與草榮莉,是多么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
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
是的,北平是個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產(chǎn)生的花,菜,水果,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從它里面說,它沒有象倫敦的那些成天冒煙的工廠;從外面說,它緊連著園林,菜圃與農(nóng)村。采菊東籬下,在這里,確是可以悠然見南山的;大概把“南”字變個“西”或“北”,也沒有多少了不得的吧。象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
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