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集外集》雜文集:《選本》
魯迅的雜文《選本》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北平《文學(xué)季刊》創(chuàng)刊號，署名唐俟。
選本〔1〕
今年秋天，在上海的日報上有一點可以算是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小小的辯論，就是為了一般的青年，應(yīng)否去看《莊子》與《文選》〔2〕以作文學(xué)上的修養(yǎng)之助。不過這類的辯論，照例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往復(fù)幾回之后，有一面一定拉出“動機(jī)論”〔3〕來，不是說反對者“別有用心”，便是“嘩眾取寵”;客氣一點，也就“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問題于是嗚呼哀哉了。
但我因此又想到“選本”的勢力。孔子究竟刪過《詩》〔4〕沒有，我不能確說，但看它先“風(fēng)”后“雅”而末“頌”，排得這么整齊，恐怕至少總也費(fèi)過樂師的手腳，是中國現(xiàn)存的最古的詩選。由周至漢，社會情形太不同了，中間又受了《楚辭》〔5〕的打擊，晉宋文人如二陸束皙陶潛〔6〕之流，雖然也做四言詩以支持場面，其實都不過是每句省去一字的五言詩，“王者之跡熄而《詩》亡”了。不過選者總是層出不窮的，至今尚存，影響也最廣大者，我以為一部是《世說新語》〔7〕，一部就是《文選》。
《世說新語》并沒有說明是選的，好像劉義慶或他的門客所搜集，但檢唐宋類書中所存裴啟《語林》〔8〕的遺文，往往和《世說新語》相同，可見它也是一部鈔撮故書之作，正和《幽明錄》〔9〕一樣。它的被清代學(xué)者所寶重，自然因為注中多有現(xiàn)今的逸書〔10〕，但在一般讀者，卻還是為了本文，自唐迄今，擬作者不絕，甚至于自己兼加注解�！�11〕袁宏道〔12〕在野時要做官，做了官又大叫苦，便是中了這書的毒，誤明為晉的緣故。有些清朝人卻較為聰明，雖然辮發(fā)胡服，厚祿高官，他也一聲不響，只在倩人寫照的時候，在紙上改作斜領(lǐng)方巾，或芒鞋竹笠，聊過“世說”式癮罷了。
《文選》的影響卻更大。從曹憲至李善加五臣〔13〕，音訓(xùn)注釋書類之多，遠(yuǎn)非擬《世說新語》可比。那些煩難字面，如草頭諸字，水旁山旁諸字，不斷的被摘進(jìn)歷代的文章里面去，五四運(yùn)動時雖受奚落，得“妖孽”〔14〕之稱，現(xiàn)在卻又很有復(fù)辟的趨勢了。而《古文觀止》〔15〕也一同漸漸的露了臉。
以《古文觀止》和《文選》并稱，初看好像是可笑的，但是，在文學(xué)上的影響，兩者卻一樣的不可輕視。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或選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
冊數(shù)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yuǎn)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所以自漢至梁的作家的文集，并殘本也僅存十余家，《昭明太子集》〔16〕只剩一點輯本了，而《文選》卻在的。讀《古文辭類纂》者多，讀《惜抱軒全集》的卻少〔17〕。凡是對于文術(shù)，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fā)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
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博覽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集，一法也，如《文選》是。擇取一書，刪其不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新書，又一法也，如《唐人萬首絕句選》〔18〕是。如此，則讀者雖讀古人書，卻得了選者之意，意見也就逐漸和選者接近，終于“就范”了。
讀者的讀選本，自以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筆的精華的，殊不知卻被選者縮小了眼界，即以《文選》為例罷，沒有嵇康《家誡》〔19〕，使讀者只覺得他是一個憤世嫉俗，好像無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潛《閑情賦》〔20〕，掩去了他也是一個既取民間《子夜歌》〔21〕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選本既經(jīng)選者所濾過，就總只能吃他所給與的糟或醨。況且有時還加以批評，提醒了他之以為然，而默殺了他之以為不然處�？v使選者非常胡涂，如《儒林外史》所寫的馬二先生〔22〕，游西湖漫無準(zhǔn)備，須問路人，吃點心又不知選擇，要每樣都買一點，由此可見其衡文之毫無把握罷，然而他是處州人，一定要吃“處片”，又可見雖是馬二先生，也自有其“處片”式的標(biāo)準(zhǔn)了。
評選的本子，影響于后來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還遠(yuǎn)在名家的專集之上，我想，這許是研究中國文學(xué)史的人們也該留意的罷。
十一月二十四日記。
【注解】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北平《文學(xué)季刊》創(chuàng)刊號，署名唐俟。
〔2〕 《莊子》 亦稱《南華經(jīng)》，戰(zhàn)國時莊周及其后學(xué)的著作集，現(xiàn)存三十三篇�！段倪x》，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選的先秦至齊梁的詩文總集，三十卷。唐代李善為之作注，分為六十卷。關(guān)于“《莊子》與《文選》”的爭論，參看《準(zhǔn)風(fēng)月談》的《重三感舊》、《“感舊”以后》等篇。
〔3〕 “動機(jī)論” 施蟄存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報·自由談》發(fā)表的《致黎烈文先生書——兼示豐之余先生》一文中說：“對于這《‘莊子’與‘文選’》的問題我沒有要說的話了。我曾經(jīng)在《自由談》的壁上，看過幾次的文字爭，覺得每次總是愈爭愈鬧意氣，而離本題愈遠(yuǎn)，甚至到后來有些參加者的動機(jī)都是可以懷疑的，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渦，所以我不再說什么話了。昨晚套了一個現(xiàn)成的偈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無是非觀，庶幾免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語見《莊子·齊物論》。
〔4〕 《詩》 即《詩經(jīng)》，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編成于春秋時代，大抵是周初到春秋中期的作品，相傳曾經(jīng)過孔丘刪訂。共收三○五篇，分風(fēng)、雅、頌三部分。“風(fēng)”是各地方的樂歌;“雅”是王畿的樂歌;“頌”是宗廟祭祀時的樂歌。
〔〔5〕《楚辭》戰(zhàn)國時楚(今湖南、湖北等地)人的辭賦。其名最初見于《史記·張湯傳》。后來漢代劉向輯錄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成書，名為《楚辭》。宋代黃伯思《東觀余論·翼騷序》：“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魯迅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說：《楚辭》“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然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6〕 二陸 指晉代文學(xué)家陸機(jī)、陸云兄弟。陸機(jī)(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所作四言詩有《短歌行》、《秋胡行》等十二首，陸云(262—303)，字士龍，所作四言詩有《贈顧驃騎》、《贈顧彥先》等二十四首。束皙(?—300以后)，字廣微，陽平元城(今河北大名)人，晉代文學(xué)家。所作四言詩有《補(bǔ)亡詩》六首。陶潛(372?—427)，又名淵明，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晉代詩人。所作四言詩有《停云》、《時運(yùn)》等九首。
〔7〕 《世說新語》 南朝宋劉義慶編撰，三卷，公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等三十六門，主要記載漢末到東晉間文人學(xué)士的'言談軼事。
劉義慶(403—444)，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宋武帝劉裕時，襲封臨川王。宋書·劉道規(guī)傳》說他“為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招聚文學(xué)之士，近遠(yuǎn)必至”
〔8〕 裴啟 又名裴榮，字榮期，東晉河?xùn)|(今山西永濟(jì))人。所著《語林》，十卷，記漢魏兩晉高士名流的言談軼事，《世說新語》頗多取材于此書。原書已佚，遺文散見《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等唐宋類書中，清代馬國翰有輯本二卷，收入《玉函山房輯佚書》;魯迅亦有輯本，收入《古小說鉤沉》。
〔9〕 《幽明錄》 劉義慶編撰，三十卷。內(nèi)容多記鬼怪故事。原書于唐宋間佚亡，遺文在類書中保留甚多。魯迅有輯本，收入《古小說鉤沉》。
〔10〕 南朝梁劉孝標(biāo)為《世說新語》作的注釋，引用古籍有四百多種，這些書的原本多已失傳。
〔11〕 后人模擬《世說新語》體裁的書很多，如唐代王方慶的《續(xù)世說新語》(今佚)，宋代王讜的《唐語林》、孔平仲的《續(xù)世說》，明代何良俊的《何氏語林》、李紹文的《明世說新語》，清代李清的《女世說》、王○的《今世說》，近代易宗夔的《新世說》等。其中《今世說》、《新世說》等，都有作者自加的注解。
〔12〕 袁宏道(1568—1610) 字中郎，湖廣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代文學(xué)家。萬歷時進(jìn)士。他在做官之前曾說：“少時望官如望仙，朝冰暮熱，想不知有無限光景”(《與李本健書》)。萬歷二十二年(1594)任吳縣知縣后卻又說“官實能害我性命”(《與黃綺石書》)，“作吳令無復(fù)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寄沈博士書》)，并于一年后辭去官職。
〔13〕 曹憲 隋唐時揚(yáng)州江都(今屬江蘇揚(yáng)州)人，精通文字學(xué)。
《舊唐書·曹憲傳》說：“(憲)所撰《文選音義》，甚為當(dāng)時所重。初，江淮間為文選學(xué)者，本之于憲;又有許淹、李善、公孫羅復(fù)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xué)大興于代。”李善(約630—689)，唐代揚(yáng)州江都人。從曹憲受文選學(xué)，顯慶三年(658)撰成《文選》注釋。開元六年(718)呂延祚又輯集呂延濟(jì)、劉良、張詵、呂向、李周翰五人所作的注釋為“五臣注”;宋人又把它和李善的注釋合刻，稱“六臣注”。后代學(xué)者關(guān)于《文選》的音義、考異、集釋、旁證等著作甚多。
〔14〕 “妖孽” 一九一七年七月《新青年》第三卷第五號“通訊”欄錢玄同給陳獨(dú)秀的信中說：“惟選學(xué)妖孽所尊崇之六朝文，桐城謬種所尊崇之唐宋文，則實在不必選讀。”此后，“選學(xué)妖孽桐城謬種”便成為當(dāng)時反對舊文學(xué)的流行用語。
〔15〕 《古文觀止》 清代康熙年間吳楚材、吳調(diào)侯編選的古文讀本，十二卷。收入先秦至明代的散文二二二篇。
〔16〕 《昭明太子集》 南朝梁蕭統(tǒng)(謚昭明)的文集，原本二十卷，久已散佚，今存明代葉紹泰輯刊的六卷本，系由類書掇拾而成。又另有明刊五卷本一種。
〔17〕 《古文辭類纂》 清代姚鼐編選，共七十五卷，選錄戰(zhàn)國至清代的古文辭賦，依文體分為十三類�！断Пк幦�，姚鼐的著作集，共八十八卷。
〔18〕 《唐人萬首絕句選》 清代王士禎編選，七卷。王士禎論詩推崇盛唐，提倡“神韻”之說，這個選本是他從宋代洪邁所編《萬首唐人絕句》中選取能表現(xiàn)“神韻”特色的八九五首而編成的。
〔19〕 嵇康(223—262) 字叔夜，譙國○(今安徽宿縣)人，三國魏詩人。他的著作現(xiàn)存《嵇康集》十卷，有魯迅校本�！都艺]》是用明哲保身思想訓(xùn)誡兒子的一篇文章，見《嵇康集》卷十。
〔20〕 《閑情賦》 內(nèi)容抒寫對一位女子的眷戀。見《靖節(jié)先生集》卷五。
〔21〕 《子夜歌》 樂府“吳聲歌曲”之一，為民間男女贈答的情詩�！稌x書·樂志(下)》：“《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聲。”
〔22〕 《儒林外史》 長篇小說，清代吳敬梓著。馬二先生是書中的八股文選家。他游西湖吃處片的情節(jié)，見該書第十四回。“處片”，即處州(今浙江麗水)出產(chǎn)的醬筍干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