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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途中一點青的經(jīng)典散文
家鄉(xiāng)那片森林，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上過省報，人們無不引以為自豪。這篇通訊叫《百里途中一點青》，我沒看過。今天我也以此為題，并不是要與那位資深的老記者一比高低，而是想寫寫背后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
大家先閉著眼睛想一想，“百里途中一點青”，不是褒了家鄉(xiāng)，貶了其他地方么？換在今天是，那時不是。因為那時候凡有半鋤土的地方，都“以糧為綱，樹木砍光”了，再放一把火，火不燒山地不肥嘛。裸露的土地，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片紅。遇上伏旱，莊稼、茅草、竹子全曬死了，更是萬山紅遍，只剩下那一點青了。只要糧食增了產(chǎn)，把鄉(xiāng)親們的肚兒箍圓了，砍樹燒山的行為還會得到政府鼓勵。
就是家鄉(xiāng)這一點青，也曾被陳老虎抹去過。大煉鋼鐵時，我們那片森林，大樹全塞進(jìn)煉鐵高爐變成了一縷縷青煙，小樹全遛死了。當(dāng)時的公社書記渾名陳老虎，單憑這名字你就可推測他的歪惡。他成天拄根棍子在全公社轉(zhuǎn)悠，只要哪個大隊的高爐要餓飯了，即便深更半夜，他也會一頓亂棍，將社員們從鋪上打起，逼你上山伐樹。人們肚子里裝著觀音米，還得摸黑上山。有的人活過了今天，不知明天還能不能活，干脆將壽材、家具、檁椽抬去抵了任務(wù)。
當(dāng)時一位姓葛的篾匠在我們高爐上掌墨，山上的樹木燒得差不多時，終于煉出一砣“狗兒鐵”。他們用紅綢子裹著，擱在新媳婦的花轎上，玩著獅子，敲著鑼鼓，抬到公社去獻(xiàn)禮。累了，在路邊歇氣時，路人好奇地掀開紅綢子，先是歪頭歪腦地瞧，繼而伸手摸。正當(dāng)那人即將觸到“狗兒鐵”時，葛篾匠著急地說：“摸不得！摸不得！”“什么鐵啊，摸都摸不得？”
所謂“狗兒鐵”，就是爐溫不到時，鐵離子還未從礦石中還原出來，那液化的礦石，有如火山爆發(fā)時噴出的巖漿，凝固以后表面像鐵，實際上是脆生生的礦渣。若有來勢洶洶的狗，這東西就能派上用場了，故稱“狗兒鐵”。
此后，一條歇后語在本地傳開：“葛篾匠的鐵——摸都摸不得�！�
其實我們當(dāng)?shù)氐蔫F礦含鐵量相當(dāng)高，只要技術(shù)過關(guān)，是能煉出好鐵的�？谷諔�(zhàn)爭時，我的祖先在當(dāng)?shù)亻_過鐵廠，名喚“復(fù)華”，煉出的鐵鑄成槍炮，打得當(dāng)當(dāng)響，曾為抗戰(zhàn)立下過汗馬功勞。
鬧劇過后，靠山吃山的山民們，深知森林的重要，他們制定了切實可行的育林措施。村民們燒火煮飯，只準(zhǔn)割草、剃枝、撈葉、撿枯樹。他們稱小樹的樹冠為樹腦殼，并宣傳說砍一棵樹腦殼，相當(dāng)于砍一個人頭的罪過。每當(dāng)我們完不成任務(wù)，拿柴刀對準(zhǔn)樹腦殼時，無不因心虛手軟而作罷。
有一天，我正在樹頂上剃松枝，遠(yuǎn)遠(yuǎn)望見對門山上有一棵枯黃的松樹，橫躺在山埡里。我趕快梭下樹，屁顛屁顛地趟過一道河，來到枯樹邊。樹是鋸倒的，分明系強盜所為——強盜半晚上來盜樹，如果用斧子砍，其響聲在寂靜的夜里傳得很遠(yuǎn)——我高高興興地跑上前去，一提，沉沉的。正想呼喚家人來扛，忽然腦頂上針刺似的疼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手又被蜇�？s回手，手指手背上爬滿了馬窩蜂。我迅速掃視一眼樹身，發(fā)現(xiàn)樹尖上有西瓜大一個蜂窩。拔腿便跑。那遮天蔽日的馬窩蜂，順著我跑步時進(jìn)帶動的氣流，很快追了上來，兩只前爪按住我的頭皮，用屁尾的毒刺狠狠地蜇。此時，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一窩蜂”，什么叫“蜂涌而至”。危急中，我想起曾聽人介紹過，遇馬窩蜂追趕時，只有一動不動地裝死。我立馬蹲下來，匍匐在地紋絲不動，蜂群果然停止了攻擊，在我頭頂遛達(dá)一陣后飛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摸摸頭上腫起的大包小包，沮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時我才意會到一定是強盜遇上了馬窩蜂，才把樹遺棄在那里。
既然百里途中只有一點青，隊里人燒火煮飯靠它，周邊人也時時打著它的主意。為此，隊里又滋生出一個新的職業(yè)——護(hù)林員。每天巡山，看到有人偷柴就趕。看到山上有新樹樁，一定是有人盜了樹，就向隊長報告。隊長派人暗中打聽，搞清對象之后，全隊一齊動員，將盜樹者五花大綁押至公社，輕則罰款、打鑼游街，重則以破壞森林罪論處。
1976年初中畢業(yè)后，由于不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我曾當(dāng)過一年護(hù)林員。一個盡責(zé)的護(hù)林員也挺辛苦的，早頭夜晚和午休時，是偷柴的高發(fā)時段，別人在家休息，你得満山滿坡顛。
一次巡山時，聽到山上“�；｀赅辍币黄�。那時沒有野生動物，系有人偷柴無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偷柴的，心里既興奮又緊張。為了抓活口，我輕腳輕手地循聲而去。走攏時，只見十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在山腰一字兒排開，白亮亮的柴刀時起時落，反射著銀光。一刀下去，小樹灌木一掃而光，身后光禿禿的，如遭洪水沖刷過。我八面威風(fēng)地站在她們面前。她們卻好象沒看到一樣，依舊埋頭撈柴。第一次零距離接觸偷柴的，我也不知如何處置。見她們?nèi)绱溯p視我，氣不打一處來，正想發(fā)威時，一個清瘦的老太婆開口了：“程家小伙子，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十六歲�！北静幌氪饝�(yīng)，見她年長�！芭叮粋�乖小伙子，今后一定能找個乖媳婦。”說完朝側(cè)邊努努嘴。順著老太婆努嘴的方向看去，一個身材窈窕的妹子，看著順眉順眼的，不覺春心有些萌動。
我的氣消了一大半。我們五弟兄，像一窩雞公，生在農(nóng)村，家里又窮，最擔(dān)心的就是找不到媳婦。我不能做得太絕，我要留條后路，以免今后找媳婦時別人打破。
其他的抿口抿嘴的，只顧砍柴，半個字也沒吐。她們大概也看透了我的屎腸子，更加放起肆來。我只好做個順?biāo)饲�，叫她們快砍快走，別砍小樹就行。她們和二搞三的匆匆撈滿一背，賊似的溜了。一年后，我又一次看見這伙人，背著小山似的柴捆子，急沖沖地往家里趕。那細(xì)眉細(xì)眼的女孩也在其中，此時肚子已腫得像個袋鼠了。巨大的柴垛壓得她蜷成一團，那小袋鼠也即將被擠出來似的�？磥硭缫衙ㄓ兄�，上次那老太婆想脫身，在拿她哄我。
我所在的是四隊，最難對付的是五隊的人。仗著支書是五隊的，一來就是二三十個婦女，像游行隊伍似的開進(jìn)大山。她們不是來偷，簡直是來搶柴。隊里人奈她們不何，就罵我們照山的。隊里也組織人攔過她們幾回，柴充公，背簍和柴刀沒收。過幾天支書來了，跟隊長和社員們比三比四地一勸，柴草留給公家燒土肥田，工具如數(shù)歸還。后來，她們膽子越來越大。有一回，她們背著柴從我們村邊經(jīng)過，隊里人罵，她們不僅不認(rèn)錯，還犟嘴：“這吃露水長大的，憑什么說是你們的。你們試試看，如果咬得出血來就是你們的，咬不出血來就是我們的。”
還有更橫的：“偷柴出山林，偷人出房門�！�
隊里人火了，女人們一齊上。由于五隊的女人們身負(fù)重?fù)?dān)，跑不動，丟下背蔸就溜了。隊里人打開背簍一看，上面擱的是毛毛草草，下面全是小樹截子。不是砍樹腦殼相當(dāng)于砍人腦殼么？她們?yōu)楹蜗逻@樣的毒手呢？隊里人被惹怒了，這一次男人們也出了手，砸爛柴刀，踩爛背簍……
偷柴在白天，盜樹在晚上。那時起屋造圈全是土木結(jié)構(gòu)，天上的檁子椽子，四周的門窗戶壁都離不開木材。隊里人每年分配一次，周邊的也只有靠盜。
山頂上有一條大路，通向另一個村莊，為了防人盜樹，隊里便安排一戶人家長期駐扎山口。每當(dāng)農(nóng)歷十五前后月如白晝時，是盜樹的高峰期，隊里便組織人月夜巡山。盜賊們雖未讀兵書，卻深通游擊戰(zhàn)法。你上半晚巡，他下半晚來。你月夜巡，他月黑風(fēng)高時來。有一天夜里，人們看見山上有手電時明時滅。憑地形判斷，那里恰逢一條大山溝，就是白天連鳥也難于飛度，更別提深夜時分的人了，因此隊里未予理睬。第二天早上傳來噩耗，有盜樹者栽死了。原來有人半夜打著手電來盜樹，家人以為他盜樹不成，串親戚去了，山頂上那戶人家正是他家親戚。第二天早晨，上工時仍不見人回，家人著急找來，在半巖上發(fā)現(xiàn)了他。他的手電筒落在深溝里，時而被流沙遮掩，時而流沙梭走電光重現(xiàn)，因而遠(yuǎn)遠(yuǎn)望去時明時滅的。
這人已連續(xù)盜樹數(shù)個晚上，家人用他所盜木料做成壽材，將他掩埋了。周邊人認(rèn)為盜樹埋己不吉利，從此偷盜之風(fēng)才得到遏制……
后記：這些事都已成過往煙云，今天的家鄉(xiāng)，通過退耕還林和農(nóng)轉(zhuǎn)城等政策的有效實施，山上的灌木蓄得比碗口還粗了，別說偷，就是送，也無人要了。昔日山上再大的樹也一人能扛，今天得五六人侍候。百里途中不再是一點青，而是處處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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