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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詩經》歷史化解讀的詩學意義
《詩經》的作者佚名,絕大部分已經無法考證,傳為尹吉甫采集、孔子編訂。
一
以《詩》為史,對《詩》進行歷史化的解讀,是漢代《詩經》闡釋的一個基本傾向。“六經皆史”,“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章學誠語),“經”本就是“先王”時代的政教典籍和歷史文獻,以經為史,經史合一,可以說是經學家對待《詩》的普遍傾向。不過,經學家眼中的“經”不僅是歷史文獻,更是圣人為垂教后世所創(chuàng)制出的神圣經典,它并非簡單的歷史事件的記錄和反映,還包含著文化傳統(tǒng)、社會制度、道德觀念等多方面的內容。這里所討論的“以《詩》為史”,則主要是從將《詩經》作為歷史事件和歷史文獻,以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去對待《詩》的角度展開。這一傾向,應該說早在先秦就形成了!蹲髠鳌泛汀秶Z》引《詩》數百條,不少與歷史、政事相關。
清代詩話理論家勞孝輿談到《左傳》引《詩》解《詩》時說:“左氏傳《春秋》,學最博,而尤好說詩;詩之關時事者,往往標出”①,認為早在《左傳》,人們就把《詩》與史聯(lián)系起來,看成是可以承載歷史的。漢代以《詩》為史的解釋傾向的形成,正與先秦的解《詩》傳統(tǒng)相關。不過,先秦把《詩》當做歷史事實看,并沒有明確提出以史論《詩》的觀點。先秦的詩學觀主要表現(xiàn)為以《詩》為教,重《詩》的禮樂教化功能和政治功能,較少涉及《詩》與歷史的關系,這我們從孔子等人的詩學觀念均可以明顯見出。在先秦,明確地將《詩》與史聯(lián)系起來的是孟子。孟子提出“王者之跡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的觀點,將《詩三百》定位在“王者之跡”的歷史記載上,看成是王道教化的歷史,這說明他很重視《詩》與史的關系。在孟子對《詩》的具體引用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把《詩》看成是歷史,與歷史事件結合起來的例子。如《孟子?滕文公下》曰:“周公兼夷敵,驅猛獸而百姓寧……《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我莫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孟子認為,周公兼并了夷狄,趕跑了野獸,使人民安居樂業(yè),于是《詩經?魯頌?宮》用詩句來贊美周公,今天人多認為這一詩句是贊美魯禧公的并不是周公。不管孟子解釋是否正確,他的基本思路是將《詩》與史結合起來,《詩》史互證。類似這樣引《詩》解《詩》的例子在《孟子》一書還有一些。但孟子也沒有明確提出以史論《詩》的觀點。明確地提出以史論《詩》的觀點,對《詩》進行全面的歷史的解讀,應該說是從漢代開始的。
以《詩》為史,是漢人普遍表現(xiàn)出來的觀念。今文三家詩亦有以引《詩》證事、以《詩》為史的傾向!稘h書?藝文志》在詮釋今文三家詩時,即認為它們“或取春秋,采雜說”,具有《詩》史結合的特點。在今文三家詩中,《韓詩》與史的關系最為密切。清代《詩》學家陳喬樅解說《韓詩外傳》的特點時說:“今觀外傳之文,記夫子之緒論與春秋雜說,或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使‘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韓詩遺說考》),即認為它具有《詩》與史、《詩》與理融合的特點。徐復觀在談到《韓詩外傳》的表達形式時也認為它是“除繼承《春秋》以事明義的傳統(tǒng)外,更將所述之事與《詩》結合起來,而成為事與詩的結合,實即史與詩互相證成的特殊形式”②。不過,《韓詩》的《詩》史互證,還不是嚴格意義的《詩》史互證。《韓詩外傳》屬于今文經學系統(tǒng),今文經學注重微言大義闡發(fā),《韓詩外傳》亦具有這樣的特點,其引證故事主要目的在于闡發(fā)義理,作微言大義的解讀,并不刻意追求《詩》與歷史有什么必然關聯(lián),是否真正記載和還原了歷史。徐復觀在談到《韓詩外傳》的《詩》與史的結合時亦認為它只是象征意義上的結合,是讓歷史上具體的人與事成為“普遍性與妥當性的一種象征”③,并非真正地將《詩》與歷史結合起來,對《詩》作歷史的解讀與還原。
真正體現(xiàn)《詩》史結合,對《詩》進行全面的歷史化解讀的是《毛詩》。而在《毛詩》系統(tǒng)中,它又特別突出地體現(xiàn)在《毛詩序》和鄭玄的《詩譜》中。
《毛詩序》解《詩》的突出特征是“以史證《詩》”!睹娦颉分饕妙}解的方式,描述背景,將詩中的人物和事件與歷史上實有的人物事件聯(lián)系起來,對《詩》之主題與意蘊予以說明。《詩譜》則以“譜”的形式,考證和說明各國各類詩歌產生的歷史地域與文化背景以及《詩》之體例,從而對《詩》作出解釋!对娮V序》云:“夷、厲已上,歲數不明,太史《年表》自共和始,歷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于力則鮮,于思則寡,其諸君子亦樂于是與。”孔穎達《毛詩正義》說這段話是“總言為《譜》之理”④,也就是說是從總體上解釋鄭玄為什么作《詩譜》的緣由。這段話主要包含三層意思:一是“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即依據時代先后,考察周代社會政治之興衰;二是“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這段話按孔穎達的解釋是:“屬其美刺之詩,各當其君君之化,傍觀其詩,知其風化得失,識其芳臭,皆以喻善惡也”⑤,也就是考察各國政治教化之得失和社會風俗之好壞;三是“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也就是有一種從時代社會總體認識把握《詩經》篇章意思的眼光,要從每一篇詩的解釋中感受到時代社會的變遷和政治風俗的好壞。顯然,這些觀念和方法可以看成是孟子“知人論世”,以《詩》為史觀念的發(fā)展,其主要目的都是試圖通過背景和史實考證,“知人論世”,引領讀者更好地把握《詩》的意蘊。不過,相比孟子來說,這些觀念和方法更具有理論系統(tǒng)性,更加突出了《詩》作為“史”的巨大社會政治和倫理價值。《毛詩序》和《詩譜》還提出風雅正變說,強調政治、時代、歷史背景對《詩》的功能的決定性影響,這些都突出表現(xiàn)了漢人“以《詩》為史”的觀念和方法上的自覺。朱自清在《經典常談》中評價《毛詩序》和鄭玄《詩》學時說“他們都是以史證詩”。他還認為鄭玄“以史證詩”更加突出,“以史證詩,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⑥。其實,以史證《詩》,以《詩》為史,也是漢代普遍存在的傾向。我們在考察漢代四家詩時發(fā)現(xiàn),無論是今文三家詩,還是古文毛詩,它們在對《詩》進行闡釋時,總常常采取“以史證《詩》”的方式,將《詩》與具體的歷史事件和人物聯(lián)系起來,為《詩》提供一個具體的歷史背景,進而對《詩》的主題作出闡釋。比如,拿《詩經》中的第一首詩《關雎》的闡釋來說,今文三家詩把它解釋為刺詩,與刺康王的歷史事實聯(lián)系起來,而《毛詩》把它解釋為美詩,與歌頌后妃之德聯(lián)系起來,這可以說都是采用了“以史證《詩》”的方式,將《詩》與歷史事件和人物聯(lián)系起來。當然,三家詩的“以史證《詩》”與《毛詩》亦有著一定的區(qū)別,其主要區(qū)別在于《毛詩》是以時代的盛衰來劃分《詩》,幾乎每一首詩都附有詩的本事,都排定了世次,都與歷史上的具體人物和事件關聯(lián)起來,而三家詩則不具有這樣的特點。以《詩》為史,對《詩》進行歷史化的解讀,也不限于經學家,它也是漢代政治家、史學家、文論家所普遍采取的策略!对姟吩跐h人的眼中,是“經”,是王道教化的產物,自然也可以成為治國和資政的重要依據。出于這樣的目的,他們也習慣于把《詩經》當作歷史看,希望通過《詩經》,提供歷史的借鑒。關于這一點,從漢初陸賈回答漢高祖馬上得天下“安事《詩》、《書》”的話語中就可以見出。也可以這樣說,從漢初起,《詩》就開始問鼎于政治,成為帝王以史為鑒的資政工具!妒酚洝、《漢書》有大量例子記載統(tǒng)治者引《詩經》中句子作為古訓和史鑒,作為治國決策的依據,也說明了這點!妒酚?孔子世家》中說孔子刪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在這里,司馬遷認為孔子的刪詩已展現(xiàn)出史的線索,從中可以看到殷周王道政治盛衰的過程,顯然也是以《詩》為史。
二
以《詩》為史,對《詩經》作歷史化的解讀,是漢代詩學一個基本傾向,對這一點,學術界多不否定。但怎樣評價這一傾向,則多有爭議。學術界有一種常見的觀點,那就是認為漢人以《詩》為史、以史證《詩》,沒有什么歷史根據,只是一種違反《詩》的本義的穿鑿附會,掩蓋了《詩經》的真實面目。這一觀點早在古史辨學者那里就已經提出。比如,顧頡剛在《論詩序附會史實的方法書》中就認為漢儒是用“無中生有”的方法隨意解釋詩意。鄭振鐸在談到《毛詩序》的這一特點是,也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到:“《毛詩序》是沒有根據的,是后漢人雜采經傳以附會詩文的。”⑦同時,這一看法,也得到現(xiàn)代《詩經》研究學者的廣泛贊同。比如,夏傳才就這樣評價《毛詩序》的“以史證詩”:“小序,即屬于三百零五篇詩的題解,它所說的世次、故事,絕大多數是附會史傳、雜說,用的是‘以史證《詩》的穿鑿方法,提示的各詩的題旨,有許許多多謬誤,歪曲了詩的原義。”又說,“小序的那些穿鑿附會的曲解,像瓦礫和迷霧,掩蓋了《詩經》的真面目,必須徹底拋開它們,用新的觀點和方法作出正確的題解。”⑧
這一觀點當然并非全無道理。漢儒“以《詩》為史”的確存在著穿鑿附會的弊端。而漢儒試圖建立一個按照時代排列來解釋詩的完整體系,將《詩經》中的人物、事件與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事件完全對應起來,作歷史的還原,這在事實上也不可能。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漢儒這種解《詩》方法就完全不可信,就背離了漢代乃至中國詩學理論發(fā)展的實際。筆者認為,漢人以《詩》為史,對漢代乃至整個中國古代的詩學理論發(fā)展都具有重要意義,具體說來,它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見出:
第一,漢人以《詩》為史,將歷史上的具體人物和事件與《詩》中的詩篇對應起來,賦予《詩》的本事,雖不能復原《詩》的本事,但其中許多詩篇的解讀,卻是有充分的歷史根據的,為讀者更好地了解《詩》與作者、時代的關系,了解《詩》的文本意義提供了可能。對于這一點,古人早有所認識。比如,宋人葉適在談到《毛詩序》的作用時說:“作詩者必有所指,故集詩者必有所系。無所系無以詩為也。其余隨文發(fā)明,或記本事,或釋詩意,皆在秦漢之前。雖淺深不能盡當,讀詩者以其時考之,以其義斷之,惟是之可從也……欲盡去本序,自為之說,失詩意愈多矣。”⑨在這里,葉適肯定了《毛詩序》的“以史證《詩》”的闡釋方法。他所說的“所系”,就是詩的本事,這相當于《毛詩序》所說的《詩》的歷史事件和背景,他認為這是闡釋的唯一途徑,通過“所系”來闡發(fā)“所指”(《詩》的本意),也就是用《毛詩序》所說的“以史證《詩》”的方法,將《詩》與歷史事件、背景聯(lián)系起來,通過《詩》的背景分析來把握《詩》意。《毛詩序》這一方法,也得到一些現(xiàn)代學者肯定。比如徐復觀在談到《毛詩序》這種解《詩》方法時也予以充分肯定,認為“許多詩,賴《詩》序述其本事,而使后人得緣此以探索詩的歷史背景、政治社會背景,更為對詩義的了解,提供了一種可以把握的線索”⑩。在筆者看來,《毛詩》“以史證《詩》”,有相當數量的《詩》是有歷史的依據的。比如《召南》的“甘棠”,《邶風》的“綠衣”、“燕燕”、“新臺”、“泉水”,《風》的“定之方中”、“載馳”,《衛(wèi)風》的“碩人”,《王風》“揚之水”、《秦風》的“黃鳥”、“小戎”、“渭陽”,《鄭風》的“清人”,《豳風》的“東山”、“七月”,《陳風》的“株林”,《小雅》的“湛露”、“彤弓”、“六月”、“節(jié)南山”、“正月”,《大雅》的“文王”、“文王有聲”,《周頌》的“清廟”、“執(zhí)競”、“我將”等等,我們都能在如《左傳》一類歷史著作中找到相應的記載和《詩》之本事。即使有許多詩,我們今天從字面上看,見不出它與歷史事件有什么關聯(lián),歷史著作中也找不到相應的記載來予以證實,我們也不能輕易的否定《毛詩》的解釋,認為它是附會史實,主觀臆斷。錢志熙談到《詩經》中的《國風》時,曾提出這樣一種觀點,即認為《風》詩是“緣事而發(fā)”的歌謠體,“在最初的傳播階段,風詩中的大部分作品,它們所產生的具體的時、地及其本事還是清楚的。到了后來,隨著它們作為樂歌的功能的進一步強化,其事件與意義顯得次要了,
逐漸喪失了其原始的本事與主題,成為單純的詩歌文本”,因此他認為不能輕易否定《毛詩》將《詩》與歷史事件與人物聯(lián)系起來,提供《詩》的本事的做法。比如,他以《邶風?式微》一詩為例,認為從該詩“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字句表述來看,是典型的“緣事而發(fā)”的歌謠體,但所緣何事,詩句卻沒有透露。《毛詩序》和三家詩將此詩解釋為“黎侯寓于衛(wèi)”之作11,從文本中也看不出來。所以現(xiàn)代說詩者普遍將此詩解釋為勞動者服力役的歌謠,似更切合《詩》的文本,但是,《毛詩》和三家詩的說法,也不能輕易否定,因為這些詩并沒有明確交代事件的背景與性質12。為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再看一個例子,即《毛詩序》對《邶風》中“燕燕”一詩的解釋。它將此詩解釋為“衛(wèi)莊姜送歸妾”之作,與歷史上具體的人物事件聯(lián)系起來。這一說法,《毛傳》、《鄭箋》等都是贊同的,但宋人王質的《詩總聞》、清人崔述的《讀風偶識》等反對,認為此詩應是兄送其妹遠嫁,聞一多先生也贊成這一觀點。除此之外,一些現(xiàn)代學者還提出了情人出嫁他姓說。但如果對照戰(zhàn)國出土的郭店楚簡的《五行》篇對此詩的解釋,則《毛詩序》的解釋與楚簡最合。廖名春先生談到此詩的解釋時認為:“《楚簡》“五行”篇成書的下限是戰(zhàn)國中期偏晚,其解說更近于《詩經》產生的時代,其權威性不容否定。由此看,兄妹遠嫁說,送別情人說,情人出嫁她姓說,顯然不能成立。劉向《列女傳》衛(wèi)定姜送子婦大歸說顯然有喪大之哀,但重點是在定姜對媳婦的不舍,與楚簡的‘能參差其羽,然,后至哀,君子慎其獨也'說也不合。比較起來,還是《詩小序》‘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說與楚簡更合。”13這一例子亦說明,《毛詩》以史證《詩》,將《詩》與歷史事件和人物聯(lián)系起來,不少是有歷史依據的,并非完全的簡單附會和杜撰。
第二,《毛詩序》和鄭玄的《詩譜》以《詩》為史,提出“風雅正變”說,表明它已認識到社會政治的變化對詩歌功能轉變的決定性影響。這種觀點的提出,并非《毛詩》的主觀臆斷,也不簡單地取決于漢代的政治教化傳統(tǒng),它實際上也是先秦至漢詩歌功能合乎邏輯發(fā)展演變的結果。“風雅正變”說的提出,雖有理論的偏頗,卻豐富了中國古代詩歌功能認識的歷史內涵,對把握中國古代詩歌的源流與演變,具有重要的意義。
“風雅正變”的思想早在先秦就有萌芽!蹲髠?襄公二十九年》有吳公子季札觀樂的記載:“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即是把《詩》的特征與帝王之德的盛衰聯(lián)系起來。《禮記?樂記》中“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樂本篇》)的思想,更是看到詩歌與時代,與社會政治變化的關系!睹姶笮颉房梢哉f正是在這些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風雅正變”說!对姶笮颉“風雅正變”說主要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提出“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的觀點,將《詩》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時代的興衰、政治的變化緊密的聯(lián)結起來;二是將《詩》看成是“國史明乎得失之跡”之作,為美刺諷諫的政教說提供歷史根據。鄭玄《詩譜序》中的“風雅正變”說則是在《詩大序》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它不僅將“風雅正變”之詩與時代的興衰聯(lián)系起來,還用“譜”的方式說明了“風雅正變”之詩所產生的具體時代和原因。比如,《詩大序》并沒有具體指出哪些詩屬于變風、變雅,《詩譜序》則明確指出:“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詩大序》并沒有提到《詩》之正經,講變風變雅也沒有明確的時間,《詩譜序》則明確指出“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它們都屬于《詩》的正風正雅,產生的時代則在西周興盛時期,主要是文王武王時代,而變風變雅則產生在懿王、夷王之后。
對毛鄭的“風雅正變”說,古人多有存疑與否定。最早,宋代的鄭樵《六經奧論》就從正變之說不出于孔子而出于《詩序》角度否定正變說的存在:“無所謂正變者,正變之言不出于夫子,而出于《序》,未可信也。”14后來有的人或從變風中既有美詩,就不能算作變詩的角度否定“正變”說,如宋人章如愚的《群書考索》;或從“如分正變,則不別詩體”的角度來否定“正變”說,如清人毛奇齡的《詩札》15,還有的人則試圖從音律、詩之入樂不入樂等方面對“正變”說作出新的解釋,而反對《毛詩》將“正變”原因歸結為“時代盛衰”,如朱熹、顧炎武等人就持這一觀點16。現(xiàn)代《詩經》學者對《毛詩》的“風雅正變”說的批評否定則更多更徹底。如顧頡剛在談到《毛詩》的“風雅正變”時就認為此說表明漢儒解《詩》“愚笨之極”,因為他們將“‘政治盛衰'、‘道德優(yōu)劣'、‘時代早晚'、‘詩篇先后”'這四件事情完全等同起來,完全違反了《詩》解釋的實際17。這一看法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同,認為《毛詩》以《詩》的時代來定“正變”的標準的觀點很是荒唐和難以接受。比如,何定生先生就認為“毛詩最講不通處,就是以詩的世次來定‘正變'的標準”18。筆者則認為,《詩大序》和《詩譜》從時代盛衰來看“詩”之正變,是一個很深刻的看法,它涉及到詩與社會、時代關系的根本理解。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風雅正變說》認為“風、雅之正變,惟以政教得失為分”,而“不能以時代的盛衰來分。”19在筆者看來,政教得失與時代盛衰實際上是不可分。而《毛詩》“風雅正變”說的提出,并不在于簡單地強調《詩》的政教得失功能和美刺教化作用,而在于強調《詩》的這種政教得失、美刺作用與時代,與社會政治清明黑暗和好壞的關系。其實,從時代和政治的興衰來言《詩》,并非《毛詩》獨有的觀點。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刪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
這里說的是孔子,代表的則是司馬遷本人的觀點,它說明司馬遷已充分注意到《詩》與時代興衰的關系,認為《詩》是殷周王朝政治盛衰進程的反映。《漢書?禮樂志》曰:“周道始缺,怨刺之詩起。王澤既竭,而詩不能作”,這與《毛詩》提出“變風”、“變雅”說的精神一致,都是把《詩》看成是王道衰而作,與時代的政治狀況聯(lián)系起來。以時代和王道興衰言《詩》,在今文經學和《詩》學中也有深刻反映。比如,《齊詩》翼奉提出“四始”、“五際”說,就把《詩》與王道興衰聯(lián)系起來。另外,我們在談到《毛詩》將“變風”、“變雅”之詩與某個具體時代聯(lián)系起來時,還必須充分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它是有一定的史實根據的,并非如指責者所說的完全出自于主觀的臆斷。如鄭玄說“變風”、“變雅”產生于懿、夷二王之后,就可從《史記?周本紀》、《漢書?匈奴傳》等著作中找到根據20。當然,《毛詩》、《鄭箋》之說,也存在著明顯的弱點,那就是它過于看重《詩》與時代、政治的關系,而忽視從詩歌自身的特點來探討詩的發(fā)展演變。或許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清代著名文學理論家葉燮講“風雅正變”問題時予以了補正。一方面,他采取《毛詩》的觀點,認為“風雅之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時,謂政治、風俗之由而失,由隆而污”21。這即是說,詩之正變所表現(xiàn)的正是時代的狀況,當時代發(fā)生變化后,詩也應隨之發(fā)生變化。另一方面,則是充分重視《詩》之發(fā)展演變與詩自身的關系,提出“正變系乎詩”的觀點,這是《毛詩》的“正變”說所沒有的,彌補了《毛詩》“正變”說的不足。
第三,漢代詩學以《詩》為史,對《詩經》的歷史化解讀,客觀上也說明了“詩”與“史”之間存在著同一性,這對認識“詩”與“史”的關系是有意義的!对姟肥菤v史還是文學,這是《詩經》學史上人們經常爭論的問題。雖然現(xiàn)代《詩經》研究者普遍認為《詩經》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甚至還出現(xiàn)像梁啟超、胡適等人那樣把《詩經》作為先秦古籍中的唯一信史看待的觀點,但人們普遍認定的還是《詩》屬于文學而非歷史。于是漢儒那種幾乎把《詩經》的每一篇章都與歷史事件聯(lián)系看法就頗遭人非議,被看成是牽強附會的穿鑿之說。而實際上,從《詩經》所處的時代來看,從《詩經》最早發(fā)生的歷史事實來看,它更應該被當作歷史文本而不是文學文本。《詩經》“雅”、“頌”中的大量篇章,如《大雅?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可以看成是關于周民族的重要史詩,敘述了周人從始祖后稷創(chuàng)業(yè)到武王滅商的全部歷史。而《商頌?玄鳥》、《長發(fā)》則可以看成是記述了商民族歷史的史詩。《詩經》中有的篇章,雖不被人們看成史詩,它們卻反映某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如《大雅?常武》、《江漢》,《小雅?出車》、《六月》《采芑》等詩篇,則反映了周宣王時代民族戰(zhàn)爭的史實,這些是學術界早已認定的!秶L》中的詩在今天常常被人們解讀為民歌、情詩,其實其中許多詩篇也可以當作歷史來看,如《豳風》中《七月》,《毛詩序》解釋為周公遭變,陳王業(yè)艱難之作,有人則解釋為周代先公聚豳時期的農事詩;《豳風》中的《東山》、《破斧》等詩篇,許多人解釋為與周公東征相關的詩,這些解釋都是有歷史根據,與史實相吻合的。又如《詩經》“四始”《關雎》、《鹿鳴》、《文王》、《清廟》,錢穆認為它們“皆與文王之德有關”22,這亦是說這些詩可以作為歷史文本看待,與具體的史實聯(lián)系起來!对姟纷鳛闅v史看,還可以從《詩》的體例和分類中見出!对姟贩诛L、雅、頌三部分,其分類的標準是什么?有人以音律別,有人以體制別,《毛詩》則強調以政事別,以時代、地域別,這實際上也是一種的史的分類。詩就是史,史就是詩。這在人類社會發(fā)展早期,尤其如此,這也許是距《詩經》時代最近的漢儒更愿意從歷史而非文學的角度看待《詩》的原因所在;蛟S也是因為此,慣于把《詩經》看成是文學作品,是愛情詩的聞一多先生在《歌與詩》中也認為《毛詩序》“以史讀詩的觀點,確乎有著一段歷史的背景”23。其實,《毛詩》這種以詩為史,將詩視為史,為詩提供歷史背景指認的方法,在后世詩學中得到廣泛繼承。唐人孟最早提出“本事詩”的概念,他所謂“本事”,就是詩人創(chuàng)作作品所提供的歷史背景和資料。他不否認詩是抒情性的文本,但他同時認為要明白抒情性文本的本來意義,離不開隱藏在抒情文本后面的歷史事件和依據,所以他特別提出“本事詩”一說,并認為杜甫的詩“備敘其事”,使人“讀其文,盡得其故跡”24,所以堪稱詩歌創(chuàng)作典范,被譽為“詩史”。宋人更是將杜甫之詩號為“詩史”,認為杜詩的最重要成就就在于它“用事”之博,真實地記載了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歷史事件和事實。明人楊慎說:“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25,指出了宋人論詩的這一特點。他本人并不贊成宋人的看法,認為它違反了“《詩》以道性情”的特點,“不足以論詩”26。不過,楊慎這看法并沒有得到廣泛贊同,比他稍晚的王世貞就很不贊成他的觀點。而到了清代,將詩作為歷史對待,則幾乎成了論《詩》之人的共識,錢謙益、黃宗羲等詩學名家都持這一看法。“詩史”概念也不限于杜甫,而是用到更多詩人身上。比如,錢龍?zhí)韫{釋李商隱詩時主張:“因取新、舊《唐書》并諸家文集小說有關李詩者,或人或事,隨題箋釋于下。”27姚文燮注李賀詩時亦聲稱:“必善讀史者,始可注書,善論唐史者,始可注賀”28。這些看法,均是以詩為史,把詩歌作為歷史文獻來閱讀。筆者并不贊成簡單地將詩歌與歷史等同起來,因為不管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如何與歷史上發(fā)生的事件相關,作為一個現(xiàn)代讀者和詮釋者來說,他之所以欣賞詩,更重要的是因為這首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意蘊和獨到的藝術形式和方法,而不是與詩相關的歷史信息。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將詩看成歷史,并不意味著就一定缺乏文學的詩意和想象。深入了解詩的歷史本事和信息,其實也可以豐富人們的詩意和想象。比如,我們讀李白的《朝發(fā)白帝城》,了解到李白被貶謫夜郎遇赦放歸的本事和事實后,就能更好地解讀李
白這首詩的詩意,并喚起豐富的想象。新歷史主義的代表人物海登?懷特認為,在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之間并不存在根本對立,歷史敘事也需要文學的想象。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借助于歷史敘述,從這一敘述中獲取更多歷史事件和信息,也可以大大增強我們關于文學的想象和詩意。從這一意義上說,《毛詩》對《詩經》的歷史化解讀,在歷史信息非常模糊的情況下對《詩》的歷史本事和主題的尋求和解讀,未必就不是一種有意義、有價值的《詩經》解讀方法。比如,《毛詩序》釋《王風?黍離》,加上“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宗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這樣的題解,比起不提供任何歷史背景,只是泛泛地說成“心之憂矣,我歌且謠”的風謠體的憂憤之詩,顯然更具有歷史的想象和詩意。
第四,漢代詩學對《詩經》的歷史化解讀,還有助于人們更全面地認識中國古代詩歌理論傳統(tǒng),特別是中國古代詩歌早期發(fā)展的歷史和傳統(tǒng)。在當今的中甲文學理論中,有這樣一種見解,認為中國古代很早就明確區(qū)分“詩”與“史”的不同,認為詩的主題是“言志”(抒情),而“史”的主題則是記事、敘事。這一觀點顯然是不符合中國詩學理論實際的。其實,中國古代詩學所講“志”,從聞一多、楊樹達等人的考證看,最早都是包含“記事”、“言事”的內容的。聞一多先生在《歌與詩》中說:“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這三個意義正代表詩的發(fā)展途徑上三個主要階段。”29又說,“‘詩'的本質是記事的……古代歌所據有的是后世所謂詩的范圍,而古代所管領的乃是后世史的疆域。”30聞一多立說的根據是上古歌詩的分離,在這種分離的背景下,歌的本質是抒情,而詩的職能在于用韻語記事。聞一多所提出的上古歌詩由分途走向合流的假設難以成立,因為歌乃詩之母,人類早期的詩不可能脫離歌而存在。不過,他把記事作為早期詩歌的功能提出來,認為記事則要靠口耳相傳,所以“詩”或“志”的早期功能則在于記憶的保存,后來才演化為偏于表現(xiàn)情感心意的“懷抱”的意義,這一看法則是有道理的。今天許多人談到中國古代“抒情言志”的詩歌傳統(tǒng)的形成時,都把它歸結為《詩經》。這一歸結有一定道理!对娊洝返拇_非常重視抒情言志,特別是《詩經》中的“風”詩則基本隱去了詩的歷史事件和人物背景的記事性因素,其基本特點便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班固語)的抒情。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詩經》就一味地強調抒情。就以風詩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特征來說,它也并不是與敘事無關,只是它寫因事件激發(fā)的情感歡樂,重情感抒發(fā)而將事件、記事性因素弱化,并沒有完全排除敘事。而風詩中有的詩篇,如《豳風?東山》、《衛(wèi)風?氓》、《風?定之方中》等,其敘事因素是非常充分的。而如《雅》、《頌》中大量記載先人歷史的篇章和祖述祖先功德的詩篇,其記事言事敘事的功能則決不會弱于《詩》的抒情和言志功能。有論者將《詩經》分為記事性文本和象喻性文本,前者以《雅》《頌》為主,包括部分以賦為主的《國風》,后者以《風》詩為主。31這一劃分在我看來是合理的。我們過去習慣從將《詩經》看成以抒情為主,以“興”為主的象喻性文本,而忽視了從記事性角度來理解《詩經》,于是對漢儒將《詩》與歷史事件對應起來,對《詩》作歷史化解讀的作法缺乏認同和了解。其實,漢代詩學對《詩經》的歷史化解讀和還原,雖有以史為尊,模糊歷史敘事與詩歌敘事區(qū)別的缺陷,卻也與中國詩歌早期發(fā)展歷史相關,與對《詩經》本身內含的記事、言事、感事功能認識相關,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方能理解漢代《詩經》闡釋,特別是《毛詩》解《詩》的價值和意義,也能更全面地了解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歷史和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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