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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坊 余秋雨

時間:2024-10-12 05:41:12 余秋雨 我要投稿

牌坊 余秋雨

  善良,這是一個最單純的詞匯,又是一個最復(fù)雜的詞匯。它淺顯到人人都能領(lǐng)會,又深奧到無人能夠定義。它與人終生相伴,但人們卻很少琢磨它、追問它。——余秋雨

  余秋雨《文化苦旅》——牌坊

  一

  童年的時候,家鄉(xiāng)還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種石質(zhì)門架,一般有兩層樓那么高。每年鄉(xiāng)間舉行全民歡慶的“廟會”時,也會在寺廟門口臨時用木條搭建一種牌坊,上面裝飾得很花哨,幾天廟會一過,就拆掉了。永遠不拆的就是那種石質(zhì)牌坊,最老的據(jù)說有五百年了。

  在鄉(xiāng)間的各種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這是因為,其他工匠的活兒比較家常,而石匠的活兒都比較重要。石匠里邊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鑿墓碑,中間一等砌鑿石橋,最高一等砌鑿牌坊。

  就像世間很多行業(yè)一樣,活兒越多的等級越低,活兒越少的等級越高。這事又帶來一番蹊蹺,等級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過,等級越高的日子反而過得不好。

  砌鑿墓碑,與家家戶戶有關(guān)。各家各戶在做喪事時也都舍得花錢,很少討價還價,因此這種石匠特別富裕。只不過,大家都暗暗知道,這種墓碑石匠往往與盜墓賊有點往來。盜墓賊為什么總是選得很準?為什么連暗藏的豁扣、活磚也一清二楚?還不是這種石匠露了口風(fēng)。盜墓賊在鄉(xiāng)民口中叫“掘墳光棍”,方圓幾十里最出名的掘墳光棍叫“夜仙”,因此鄉(xiāng)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做“夜仙班”,又簡稱“仙班”。

  名聲最好的是牌坊石匠,鄉(xiāng)里鄉(xiāng)外都敬著幾分。牌坊是讓人仰望的,他們也就跟著讓人抬頭了,盡管他們總是十分清貧。

  牌坊石匠活兒少,并不奇怪,因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與別的地方的“狀元牌坊”、“御賜牌坊”不同,這兒鄉(xiāng)間的牌坊,幾乎都是為女人立的,為一些已經(jīng)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這些女人“從一而終、寡而不嫁”的事跡,因此又叫“貞節(jié)牌坊”。但是,鄉(xiāng)間寡婦很多,能立牌坊的卻是極少數(shù),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標準。這事情,連族長、村長、保長、甲長都定不了,必須由他們上報,讓“鄉(xiāng)紳公會”決定。

  比較起來,那座遠近聞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這個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獨自把幾個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個兒子考了科舉,做了不小的官。正是這個兒子,在母親過世時報請鄉(xiāng)紳公會立了牌坊,立得相當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說起來都有點怪異。例如,男女還沒有結(jié)婚,未婚夫卻死了。按照當時的習(xí)俗,兩人根本還沒有見過面,未婚妻一聽死訊就立即投井自殺。或者,女子剛剛守寡就有人來提婚,才提三次,便懸梁自盡。當然,這都是大戶人家的事,窮人一般不這么做,做了也不會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殺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涼涼的,一條條凹凸的紋痕有點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鄉(xiāng)民和路人歇腳的場所。牌坊總是靠著大路,有石基可以坐臥,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歡到這里聊天。斜躺著,看白云,聽蟬鳴,傳閑話。

  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門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凈的藍布衫,肩挎一條長包袱,步子邁得不快不慢。鄰居問他到哪里去,他說是昨夜受到一個外鄉(xiāng)黑衫人的邀請,到山南鎮(zhèn)去督建一座牌坊。

  這可是一件大事,鄉(xiāng)人們立即傳開了,因為這樣的邀請,兩年來還是第一遭。山南鎮(zhèn)在十里之外,但按當?shù)仫L(fēng)俗,只要是大師傅,每天還要回家來住。因此,傍晚時分,很多鄉(xiāng)民就蹲擠在牌坊下,等他回來。

  蹲擠的人中,最興奮的是一位年輕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與掘墳光棍有勾結(jié)的墓碑石匠。雖說墓碑石匠與牌坊石匠向來交往不多,但這個年輕石匠卻一直想拜師潘木公。以前托人傳過話,都沒有回音。今天聽說潘木公早上出門時心情不錯,就在牌坊下候著,看能不能套個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個疑問要向他老人家請教。這個疑問擱在心頭已經(jīng)很久,對別人,說也不敢說。

  二

  從走出山岙時的步態(tài)來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陽下的身影踉踉蹌蹌,與他早上出門時完全不同。

  年輕石匠迎上去,攙著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謝地看了看年輕石匠,覺得有點眼熟。年輕石匠說:“我也是石匠,沒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明天跟著我去山南鎮(zhèn),那地方,連個幫手也沒有。”

  年輕石匠一聽,立即點頭,說:“好,我跟著您,聽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鎮(zhèn)的路上,年輕石匠不斷地找話與潘木公搭訕,最后,終于支支吾吾,把那個擱在心頭的疑問說出來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數(shù)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來言詞不多。

  “那些可憐的小女子,我先給她們鑿墓碑,您再給她們鑿牌坊,也算造了。”年輕石匠說。

  “造化?”潘木公反問了一聲。

  “我說是運氣。”年輕石匠遲疑了一下,又說:“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她們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搖了搖頭,說,“牌坊沒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殺就是自殺,都那么年輕,總叫人傷心。”

  “但是,只要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飛走了。”年輕石匠說。

  潘木公猛地回過身來,捏住了年輕石匠的手,問:“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這一下,年輕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確實有盜墓賊來威脅利誘,逼他說出墓葬情況。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殺女子,盜墓賊去了,每次都空手而歸,因此總會把他惡罵一頓。次數(shù)多了,年輕石匠就判斷,那些女子們?nèi)忌炝。但這只是猜測,很想從潘木公這里聽一個說法。

  “你入伙盜墓了?”潘木公厲聲逼問。

  “沒有,是夜仙那幫掘墳光棍說的。”年輕石匠連忙辯解。他看著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幾個掘墳光棍分別挖了哪幾個女子的墳?zāi),一一報了出來,態(tài)度十分誠懇。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說著他又抬頭問年輕石匠:“落葬時,棺材肯定放進去了?”

  “我都在場,肯定放進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來。”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問。

  “那我怎么知道?但從抬的樣子看,有分量。”年輕木匠說。

  潘木公從腰束上掏出一支煙竿子,點火抽了起來。

  好一會兒,潘木公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造牌坊時,也碰到過一些蹊蹺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會?……道士說升天,是說魂,身體不升。那墳?zāi)估锏纳眢w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煙,兩人起身,向山南鎮(zhèn)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們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三

  潘木公坐下抽煙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個破敗的小院子。外墻是泥砌的,已經(jīng)多處坍塌。屋子頂上,長著雜草。那是一個廢棄的尼姑庵。

  聽老人說,尼姑庵曾經(jīng)很興盛,后來隨著尼姑減少,漸漸冷清。兩年前,最后一個尼姑難以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誰也不知道。

  聽老人說,原來尼姑庵的興盛,不完全是因為香客。那些尼姑實在太好看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來了一個又走一個,村民都輪著看。上街趕集,都要彎到尼姑庵里來看一看。一些地痞、懶漢,大半天就賴在那里了。因此當時傳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們的賊眼粗話氣走的。

  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那里來過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雖然同屬佛教,但互相從不來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來閑話。佛門清規(guī),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沒有松弛。吳山廟每天都會聚集四鄉(xiāng)八鄰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嬸嬸,因此算得上是一個“旺廟”。廟里有兩個外地來的老和尚,帶著兩個小和尚。還有一個本地的廟祝,管零碎雜務(wù)。兩個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個是“當家和尚”,法號“醒禪”,據(jù)他自己說,來自甘肅一個叫武威的地方。

  與尼姑庵坍塌的泥墻不同,吳山廟的黃墻前年剛刷過,顯得比較精神。泥墻、黃墻,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幾種顏色,標示著鄉(xiāng)人們的公共去處。此刻,只有黃墻最熱鬧,最通俗。其他幾種顏色,太深奧了。

  四

  尼姑庵有了動靜。

  兩個年輕女子,由鄉(xiāng)長陪著,向那條小路走去。他們前面,村長領(lǐng)著兩個年輕農(nóng)民,撩撥開齊膝的葦草,算是開路。那兩個年輕農(nóng)民邊上,還有一個挑工,挑著兩個大箱子。這兩個大箱子,自然是那兩個年輕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門前,村長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鑰匙,去開那把銹得掉渣的老鐵鎖。擺弄了半天,木門吱吱嘎嘎地推開了。村長吩咐兩個年輕農(nóng)民:“先打掃出一個能下腳的屋子,再全部清掃一遍!”

  鄉(xiāng)長看到后面跟來十幾個農(nóng)民,就轉(zhuǎn)身對大家說:“這里要辦一個小學(xué)了,這是兩位老師,以后還會來三位。你們一起幫著打掃吧,今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要到這里來讀書!”

  村民們點頭稱是,眼睛只盯著兩位女教師看。兩位女教師非常害羞,低頭轉(zhuǎn)身躲著大家的目光。她們,漂亮得讓人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女教師跟著兩個年輕的農(nóng)民跨進了一道門坎,進入到了里院。這下,輪到她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了。滿滿幾壟鮮花,整整齊齊,一半嫩黃,一半淺紫,開得蓬勃而嬌艷。

  鄉(xiāng)長、村長也跟進來了。鄉(xiāng)長說:“門關(guān)了那么久,也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侍候,花怎么還開得那么好?”

  村長說:“花這東西,躲人。離得越遠,長得越好。”

  一位女教師怯生生地問:“這花,誰種的?”

  村長說:“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這么多花。”

  兩位女教師眼睛發(fā)亮,也顧不得鄉(xiāng)民看她們了,只顧彎腰看花,嗅花,還伸出手指輕輕地撥動著花。在她們身后,村長指揮著村民們開始打掃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來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年輕。”鄉(xiāng)長對女教師說。

  “也和你們一樣好看。”一位大嬸笑著說。

  墻要補,屋要修,上課的桌椅講臺都要做,村長和鄉(xiāng)長商量后,找來了鄉(xiāng)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個陪著潘木公到山南鎮(zhèn)去的年輕石匠也被叫來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時忙不過來,就把自己剛拜師不久的潘木公也請了出來。

  潘木公一出場,事情就要做得像樣一點了,鄉(xiāng)長特意還撥了點錢。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師也陸續(xù)到了。走廊墻上,掛了個手搖的鈴。以后上課下課,都會聽到鈴聲。

  潘木公邊干活邊東張西望,卻很少說話。他細細地看花,看當年尼姑們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師們的背影。女教師一回頭,他就把目光轉(zhuǎn)過去,再看花。

  他抽煙竿的時間更多了,老是在想著什么,也不跟別人說。

  不久,他找到了鄉(xiāng)長,說:“我給小學(xué)砌一個石門吧,石料已經(jīng)選好了,鄉(xiāng)里出點錢。”

  鄉(xiāng)長滿口答應(yīng)。那位年輕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幫手。

  石門造好了,鄉(xiāng)民一看,還是潘木公的老活計,活生生一座嶄新的牌坊。只不過,他把畢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還要氣派。

  石門上方有兩道楣梁,上一道,淺淺地用小字刻著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著小學(xué)的名字。門基邊上,全是鮮花,也是一半嫩黃,一半淺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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