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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小說《多少恨》
引導(dǎo)語:《多少恨》是根據(jù)張愛玲女士四十年代的電影劇本《不了情》于30年后的七零年代改寫的,并以《多少恨》命名。下面就是原文,我們一起閱讀學(xué)習(xí)吧。
--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樣是藝術(shù)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于這故事--
現(xiàn)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云石的偉大結(jié)構(gòu)。這一家,一進(jìn)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凈。電影已經(jīng)開映多時,穿堂里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yù)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fù)硌谟持恍┳貦芭柙,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jié)彩,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涌現(xiàn)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發(fā)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仿佛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愿望,而一個心愿永遠(yuǎn)是年輕的,一個心愿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種執(zhí)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么眼睛里有這樣悲哀呢?她能夠經(jīng)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于走到售票處,問道:"現(xiàn)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jīng)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說著,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jìn)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只要一張。"
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么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臺上的文天祥,經(jīng)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fēng)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里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柜臺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里,身后照射著橙黃的光,也是現(xiàn)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那人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zhuǎn)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后面,離得很遠(yuǎn)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jīng)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并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wěn)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著仿佛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么多,叫車子一定叫不著。"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著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里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著,簡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戰(zhàn)斗,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仿佛這一天已經(jīng)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么事也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jìn)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柜子里,其實房間里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只,有人敲門。她一只腳還踏著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么沒來?"她這老同學(xué)秀娟生著一張銀盆臉,戴著白金腳眼鏡,擁著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里白等了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著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嚨疼,先還當(dāng)是白喉哪!后來醫(y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jīng)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jīng)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guān)系的,不到就是,后來我挺不放心的,想著別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門,扶墻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里解釋個不了,道:"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里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guān)系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樣?"家茵笑著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著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yīng)征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么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xiàn)在找事情真難哪!我著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xiàn)在沒有事,我怕她著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著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這些年來和她環(huán)境懸殊而做著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dāng)下只同情地蹙著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么?"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腔不愿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后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帶著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長住在鄉(xiāng)下,只有這么個孩子,沒人管。"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說好了,省得你當(dāng)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著不說什么,卻去拉著她一只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著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臺伸出來蔭蔽著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藍(lán)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xì)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著,仿佛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lán)海里去了,看著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后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jì)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著,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里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說來著!請來吧。"家茵進(jìn)去了,她關(guān)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小蠻,快下來念書!"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發(fā)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fā)上堆著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盡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里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說?進(jìn)來呀!好好地進(jìn)來!"女孩子被拖了進(jìn)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只椅子。姚媽道:"我們?nèi)ヒ娤壬?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么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著哪!兇著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xù)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地?fù)u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茵道:"怎么?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著絨線衫,里面還襯著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大加夸贊:"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著,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
姚媽送茶進(jìn)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你怎么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脫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著涼了?您不知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向姚媽把頭歪著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先生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臺,一陣風(fēng)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咕嚕著說道:"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罵我啊!"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說:"那么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跟出去牽著衣服說?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fēng)--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jìn)去,她一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先生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只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著一面逼著她加衣服:"先生說的!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不著我什么呵--我反正當(dāng)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小蠻掙扎著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yán)软,接著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問姚媽道:"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爺要不要吃點什么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東西隨便拿點來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后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先生!"她爸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說:"好極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問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行。"她扳著他的腿,使勁搖著他,羅嗦不休道?爸爸,這個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朧地應(yīng)了聲:"唔?"小蠻著急起來道:"爸爸怎么不聽我說話呀?……爸爸,先生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家茵說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么才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yù)備怎么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先生?"家茵問:"你喜歡看電影么?"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著看著自己額前掛下來的一絡(luò)頭發(fā)擊打著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候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么呢?"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撐不住笑了,道:"你不也問長問短的么?"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著:"不過他老是沒工夫……先生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小蠻越發(fā)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別忘啦!"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惦記著應(yīng)當(dāng)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jīng)坐在客室里抽煙了,秀娟正忙著插花,擺糖果碟子。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jīng)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這一點點東西我?guī)淼摹?quot;秀娟道:"噯吶,謝謝你,你干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家去來著嗎?小蠻聽話嗎?"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里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rèn)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jīng)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直還沒有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么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得了!"正說著,女傭來回說酒席家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著我來看著你擺。"家茵便站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已經(jīng)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隔壁兩家店鋪里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院里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里,覺得這櫥窗布置得很不錯,望進(jìn)去像個圣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著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同卡通畫里穿插了真人進(jìn)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里來拿東西,隔著雪的珠簾,還有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點著。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這爿店里去,先看看東西,然后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不知買什么好。"說到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么樣?"他道:"那么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會笑;她很認(rèn)真地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么許多時候,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很遠(yuǎn)。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這么說著,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
兩人坐到汽車?yán),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著車門,家茵跳下來,說?那么,再會了,真是謝謝!"她走上臺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著慌起來,回身笑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jìn)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媽已經(jīng)把門開了,家茵無法把她背后這盯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著頭皮趕快往里一竄,不料那個人竟跟了進(jìn)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驚,手里的包裹撲地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先生!先生!爸爸!"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揀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是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哪,這是先生給你的!"小蠻來不及地要拆,問道:"先生,是什么東西呀?"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的啊?"姚媽冷眼旁觀到現(xiàn)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地幫了句腔:"說'謝謝先生!'"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夾著的一包,指著問:"爸爸這是什么?"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fā)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著那盒糖發(fā)了會呆,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得不的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嘛!宗豫很覺抱歉。這孩子真可惡!當(dāng)著先生一點禮貌也沒有!"一說,她索性紅頭漲臉哭了起來。家茵連忙勸著:"今天過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蠻嗚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歡什么顏色的手套?"小蠻拉拉她肩上的檸檬黃絨線圍巾道:"我要這個顏色的!"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夫。車夫擱起了腳在汽車?yán)锎蝾ы,姚媽倚在車窗上,一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縮著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先生原來是我們老爺?shù)呐笥寻?"車夫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先生給買的禮物'。"車夫把呢帽罩到臉上,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這么護(hù)著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著:"一直還當(dāng)我們老爺是個正經(jīng)人呢!原來……"車夫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rèn)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地笑道: "瞧你這巴結(jié)勁兒!要不是老爺?shù)呐笥,你干嗎這樣巴結(jié)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著小蠻圍飯單,便望著家茵眉花眼笑地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xiàn)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緣份!"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念書,也跟先生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學(xué)問,爸爸瞧著多高興啊!"宗豫皺著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一口氣把它吹滅,讓爸爸幫著點。"
菊葉青的方棱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么話都不想說,心里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著點太陽。她穿著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卷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lán)陰陰的成了月光,仿?日色冷青松"。
姚媽進(jìn)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訕著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離不開先生。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么盡管羅唆?"正說著,家茵已經(jīng)進(jìn)來了,說:"對不起,我現(xiàn)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咦"--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沒什么。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家茵最后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浪子,現(xiàn)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鉤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 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rèn)識"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了解。
她極力鎮(zhèn)定著,問道:"爸爸你怎么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xiàn)在長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rèn)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么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么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著你娘。也難怪你!哎!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叫道:"噯呀!這就她吧?呀,頭發(fā)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fù)心--"他脫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xiàn)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仿佛褻瀆了照片,她徑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里。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xù)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xiàn)在娶的一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zhuǎn)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xiàn)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么發(fā)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fù)浦掳,笑道?quot;上海這么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xiàn)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xiàn)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xué)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著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衛(wèi)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shù)目,心里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么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銧!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鬩彩欽餉純喟。銧!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yīng)該是我做爸爸的責(zé)任,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兒,那么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里苦了!"家茵蹙額背轉(zhuǎn)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干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zhuǎn)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么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rèn)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哎!你別看不起我爸爸!--那我怎么自個兒一個跑到上海來的呢?"說這,已是瀟瀟灑灑地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貋沓燥埖臅r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jì)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干嗎?" 虞老先生道:"進(jìn)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里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guān)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沖口而來道:"咦?你怎么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干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fā)急道:"爸爸你怎么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獱!"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這兒見你,我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只管東張西望,嘖嘖贊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親,立刻改變態(tài)度,滿面春風(fēng)的往里讓,說:"老太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打殘荷似的點頭哈腰不佚,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干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嗎!"
姚媽引路進(jìn)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里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著。虞老先生也夸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jǐn)偰_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jì)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么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luò),干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發(fā)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么?"家茵越發(fā)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dāng)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jìn)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念書,還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兩個括辣松脆有說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風(fēng)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凈啊,你要是不能干還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
虞老先生忽又發(fā)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xiàn)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著,一方面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干凈,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門里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xiàn)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么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干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哎!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么多天,還不算省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后一仰,厭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哎,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里的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侯的倌人!,真有一副工架!那真是有一手!現(xiàn)在!現(xiàn)在這班,什么舞女羅,向?qū)Я_,我看的上眼?都是沒經(jīng)過訓(xùn)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爆發(fā)戶!"家茵擰著眉頭,也不做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么啦?別是發(fā)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么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dāng)晚夏家請了醫(yī)生,宗豫打發(fā)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里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說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說的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里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了一種復(fù)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xì)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現(xiàn)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里來晾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lán)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于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jìn)來,請坐罷。"然后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dāng)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么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yīng)起來卻是一口答應(yīng)了,說?好,我現(xiàn)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里糊涂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么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里面。然后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里,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桿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里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控云銅鎮(zhèn),已經(jīng)銹成了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臺拆下來的,掛在墻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里插著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里,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里,如同從一個月洞門里橫生出來。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么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吹侥切┗馉t飯鍋什么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里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xiāng)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xiāng)下?"家茵折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后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么你一個人在上海么?"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xiāng)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diào)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guān)了,房間一黑,然后門口的黑影把門關(guān)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里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jìn)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里。""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踱進(jìn)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么?"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yīng)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哎,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噢!"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么一個小姐,這輩子還怕什么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聰明,她也挺有良心,不枉我疼她一場!你雖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仿佛他女兒已經(jīng)是他們夏家人了,這話倒叫不好回答的,她當(dāng)下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里,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里。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么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么又上這兒來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著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嗎老是這么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么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 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著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jīng)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么這么實心眼子啊?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么大的事業(yè),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嘰咕著出去:"說我塌臺!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里,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 "養(yǎng)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里有半天的工夫;氐綐巧蟻,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喂她吃東西,床上擱著一只盤子,里面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jīng)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里有肉松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y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zhì)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只手端著碗,一只手拿著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dāng)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rèn)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yǎng)也養(yǎng)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dāng)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干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里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倒這么大了,怎么活到現(xiàn)在啦? 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么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yǎng)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yǎng)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么了?"姚媽只管烘烘地數(shù)落下去道:"現(xiàn)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xiàn)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結(jié)得挺好嗎?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 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里?蓱z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么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貍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xiāng)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里,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jìn)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里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zhuǎn)過身來道: "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么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里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著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yuǎn)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 "好,那么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只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jì)來,我要有這么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里!"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么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jì)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里去,道:"別又凍著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著,便從皮包里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先生,你怎么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xì)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獱!"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么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捂著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么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先生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么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zhí)著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復(fù)看著。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xì)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xiāng)下給我?guī)淼哪旮?-"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么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yù)備用一個缺口的藍(lán)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diào)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jìn)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yīng)征,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xué)校,要一個教員,要擔(dān)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wù)。"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獱!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還肯做么?"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么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cè),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么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么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后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jì)念。"家茵也不做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么?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么?"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nèi)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jīng)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臺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欄桿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帶著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xiàn)在國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點的一場好么?"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dāng)下也就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弄堂里走進(jìn)來。
虞老先生一進(jìn)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么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xiàn)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么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里,只摸出一只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么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么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里,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這么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么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么能這么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fā)脾氣了!不過無論怎么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里,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嗎?……啊?現(xiàn)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里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xiàn)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里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么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著手徘徊著,東張西望,然后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fā)現(xiàn)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著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后門出去了又進(jìn)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里,推門進(jìn)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干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著日本人從牙縫里"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么不肯的么?"虞老先生道: "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閑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么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閑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么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么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jīng)!"虞老先生道: "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么時候著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里,宗豫已經(jīng)等了她半天,靠在墻上,穿著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里,臉色卻有一點凄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墻上?匆娝⑿χ锨皝,家茵道:"怎么你只說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著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jìn)去了,已經(jīng)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么你為什么要約在戲院里呢?"宗豫道: "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墻的一溜沙發(fā)上,那里的燈光永遠(yuǎn)是微醺。墻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艷的荒涼。宗豫望著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dān)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么?…… 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wù)劻擞腥嚏,不由得好奇起來,走過去,仿佛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表,大聲道:"噯呀,怎么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著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著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著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 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著,帶著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著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xué)來的。"宗豫坐下來弄著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么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dāng)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么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著。……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著,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jīng)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著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著香呢!"香已經(jīng)捻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著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么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相信當(dāng)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 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么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樣?沒有怎么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里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yè)已推門走了進(jìn)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jīng)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fā)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jìn)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xiāng)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著,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xué)問,現(xiàn)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yīng)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聯(lián)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 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xiàn)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zhèn)鞯。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只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我真是舍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里,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發(fā)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rèn)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么樣,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 "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干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jīng)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yīng)當(dāng)對他先存著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yè),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么早啊?"
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只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么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jìn)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 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fā)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里,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噯。你們老爺在廠里,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yīng)該!"
正說著,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里一鉆。姚媽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著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嘰咕道:"這么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jìn)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你怎么這么沒規(guī)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么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rèn)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著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dāng)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zhuǎn)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yǎng)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后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么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 "你去動他那個干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著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fā)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說一聲。"宗豫披著件浴衣走進(jìn)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fēng)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zhuǎn)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愿意忠告你,我們廠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著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里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進(jìn)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哎!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侯下去了,要不可不打!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么看的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jìn)房了,夏太太便嚷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jīng)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折磨死了么?"晨光中的嚇太太穿著件白布封襟襯衫,胸前有兩只縫上口的口袋,里面想必裝著存折之類。她梳著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手插在浴衣袋里,疲乏地道:"你又在那里說些什么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yǎng)的,也是你的啊!"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yǎng)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發(fā)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么話?"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里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沖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fā)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仿佛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簾下的一只鳥,漠不關(guān)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jìn)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jīng)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dāng)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jìn)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么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愣了一愣,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yīng)當(dāng)高興啊,怎么反而不高興呢?"
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cè)耳聽著,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后,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里嗚嗚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里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干,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并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么?"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guān)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么許多香煙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著。燭光怯怯的創(chuàng)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xiàn)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么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里一只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xiāng)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dāng)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話家茵聽著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墒亲詮恼J(rèn)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只小鐵鉤子在粉墻上一下一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盡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里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zhǔn),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yīng)當(dāng)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著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么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只梨堆在一只盤子里,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仿佛有什么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么?"宗豫笑道:"沒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干什么這么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么?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只鐘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yīng)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xiàn)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yīng)他們要去的,因為廠里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么,一關(guān)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停地從眼睛里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jìn)來,家茵惘惘地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jìn)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做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你別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xiàn)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么?虞老先生拉著她的手,道:"你現(xiàn)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養(yǎng)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xiàn)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呆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么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yù)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F(xiàn)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等他離過婚之后……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哎!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著急了!能這樣當(dāng)然更好?家茵才說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說話罷!就是我現(xiàn)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說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jìn)的,不謹(jǐn)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么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fù)u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 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哎!你不想,你現(xiàn)在弄了這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著不要說閑話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衣料拿著送給她了。不是我說你--做人,也得學(xué)學(xué)!"家茵氣得跺腳道:"爸爸你真是!"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里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yī)院,是個慈善性質(zhì)的醫(yī)院。不知怎么,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shù)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xiàn)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么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jīng)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里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才這么說著,不料女傭就進(jìn)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發(fā),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dāng)初怎么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yīng)當(dāng)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么?"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蓋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么關(guān)系。"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dāng)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fā)了車夫去接,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里的音樂節(jié)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臺,也忘了關(guān),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燈,守著無線電里的沉沉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yán)嚷暎邝刖妥唛_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jìn)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褲袋里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yán)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筆捐給廣德醫(y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里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于我們生意人是多么嚴(yán)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一點數(shù)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么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請你不要到廠里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當(dāng)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
虞老先生認(rèn)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唉呀,我們打開蓋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經(jīng)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么覺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著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yè)怎么活著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宗豫厭惡地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fā)荒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么?也難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鬧別扭!可不是糟心嗎?"他跟在宗豫背后,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轉(zhuǎn)過身來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話,她決沒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么話?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后永遠(yuǎn)不要再看見你了!至于你的女兒,她已經(jīng)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xiàn)在立刻走罷。以后連我家里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干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么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jìn)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xiàn)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決沒有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您--哪兒能說什么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jìn)來,她還能爭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哎!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么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個債,已經(jīng)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guān)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xiàn)在暫時也沒有現(xiàn)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xiàn)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么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銧!我這兩天都?xì)夂苛恕?-可不是嗎?"姚媽咬牙切齒地道:"心眼兒真黑!巴結(jié)上了老爺,還想騙您的這點東西?夏太太道:"不過,姚媽--可憐我只聽見說可以不離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當(dāng)小嗎:"姚媽道:"太太,你這么好的人,她還能不肯嗎?"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隨她去了!"姚媽道:"我說您還不如自個兒跟她說!她要是當(dāng)了姨奶奶,她總得伏咱們這兒的規(guī)矩。"夏太太道:"也好。你這就叫她上來,我跟她說。"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念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jīng),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xiāng)下去了!先生,隨便怎么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jìn)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強鎮(zhèn)定著,應(yīng)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里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睜睜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xiàn)在好點兒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xiāng)下待著,也沒有礙你們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xiàn)在別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jìn)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只要這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說的什么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jīng)破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jīng)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這么出口傷人?"說著。聲音一高,人也隨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么?是你自個兒老子說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jù)的話,你這么亂說是犯法的?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就算我現(xiàn)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jīng)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著她,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啊?肺病?"夏太太繼續(xù)說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么叫就算你說錯了?這話是可以說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蓱z我,心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說錯了話罷!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jié)婚就結(jié)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說著,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家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并沒有什么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們糊里糊涂地等著,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么?"
夏太太只管放聲痛哭,又夾著劇烈的咳嗽,喘著一團(tuán)。姚媽飛奔進(jìn)來道:"太太,太太,您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只手撳著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fēng)吹進(jìn)來簾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么?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jì)輕輕的,以后的好日子長著呢!"家茵極力抵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xiàn)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盡著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我怎么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yīng)。"
她把掩著臉的兩只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背后隱約現(xiàn)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發(fā)里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暗然微笑著望著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夠這樣地卑鄙!"那么,"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 "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種哀艷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么又來了?"家茵道:"我要見太太。"姚媽憤憤地道:"你再要見太太干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xiàn)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剛才吐了幾口血,現(xiàn)在上醫(y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么這樣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調(diào)干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楣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地回來了。然而又不免有這樣的想法:"現(xiàn)在可以放心等著了。等不長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yīng)當(dāng)走,快點兒走,她聽見了,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jìn)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zhuǎn)過身來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xiàn)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后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地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細(xì)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xì)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于他,以后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愿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現(xiàn)在還要趕到廠里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愣愣的,便又站住了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干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么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可以離開廠里。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后她父親來了,說?呦!你干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干什么事呢?現(xiàn)在他們家的人對我們不也挺巴結(jié)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shù)?這世界,別那么認(rèn)真!"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么病著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么?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地道:"孩子!想當(dāng)初,都是因為我后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jié)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家茵掙扎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么?就是我后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jié)婚,也許我現(xiàn)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么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么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哎!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么該來對你說這些話呢?他--他怎么說的?"家茵又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著哄著,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么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里有這樣的大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xiàn)在無論怎么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xì)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后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里,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夾著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xù)向電話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里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 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yīng)征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里,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里面嵌著一對細(xì)瓷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jìn)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么來了!以后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 "可惜現(xiàn)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只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xù)理東西,道:"回鄉(xiāng)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后,微笑著吸著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guān)于我們?"家茵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道:"我預(yù)備去跟我表哥結(jié)婚了。"
宗豫倒還鎮(zhèn)靜,只說:"你表哥?怎么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后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于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fā)了起來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么話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后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羅里羅唆地囑咐著,宗豫惶駭?shù)赝溃?quot;我不懂得你?墒俏乙遣欢媚悖疫懂得什么人呢?--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fā)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么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yuǎn)在這個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里。夢里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shù)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約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從抽屜里翻東西出來,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么。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么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凄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去。鏡子里也映著他。 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里。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著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說:"好,那么--"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jīng)走了。那房間里面仿佛關(guān)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fā)開來了,他一只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tuán)皺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里還粘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里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于是又看見她窗臺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 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著,凄清的一兩聲。
張愛玲小說《多少恨》點評鑒賞
未見其書,先聞其名,“張愛玲” 早已貫耳如雷,其小說獨有的“張愛玲式悲劇”也在腦中烙下印記。
這標(biāo)題“多少恨”毫不隱諱,草草三字,卻傾訴著恰似江水流不盡的怨恨。
故事和現(xiàn)代的青春偶像日韓劇的情節(jié)不謀而合,家茵的愛情是每個人都曾夢想的一見鐘情。張姨繪制跌宕起伏的能力由此施展開來,如果第一次是意外,那第二次只能算是巧合?家茵漸漸隱去的好感在二次碰面中再次萌發(fā),并開始在內(nèi)心憧憬三次見面。如愿所至,卻來得突然,他們進(jìn)入的卻是同一個大門,在誰也沒有主動去接近對方的時候,機緣巧合相遇而相識。難道這就是佛祖所說的姻緣?這樣顯然不是張姨的作風(fēng)。
先要說到小蠻,小蠻是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也是這場悲劇的伏筆。跟著姚媽后面無人問津的小蠻是連接家茵和宗豫的紐帶,是她讓家茵愛情變得光明,同時不可忽略的,小蠻也是宗豫所肩負(fù)家庭的責(zé)任而無可斬斷的的'桎梏,更至關(guān)重要的是直接鏈接出橫亙在家茵和宗豫間的大山---夏太太--宗豫原配發(fā)妻。
作為新思潮吹動下的商人宗豫,舊式的婚姻并沒有埋葬他的追求,他早已以分居進(jìn)行頑抗。當(dāng)遇到心儀的家茵后,離婚成了他唯一的自救,為了凸顯他的決心他反復(fù)告訴家茵他的不幸,并宣誓早已為戰(zhàn)斗做好了準(zhǔn)備。
新思潮下的她也沒有放棄,從小蠻對她的歡喜開始,她一直在追求著,即使是閑言碎語的姚媽,苦苦哀求的夏太太,所有的外界阻礙都沒有把她嚇倒。她堅定著自己的愛情,找尋著自己的幸福,與舊事物堅強的斗爭,可偏偏無法逾越的卻是自己的父親---虞老先生。
虞老先生瀟灑過,曾是“風(fēng)度翩翩的浪子”,敗完了祖輩的財產(chǎn),也拋棄了家茵的母親, “嫁”給了另個女人。來上海后依舊是老年版的紈绔子弟,依舊貪吃懶做、花錢如水。家茵一直心里懷恨著他傷害母親的行徑,實在“太恨他”。在家茵生活剛剛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時候他又恰時出現(xiàn),從開始騙取家茵微薄的積蓄,到突然登門造訪夏家繼續(xù)壓榨女兒,后甚至搭絡(luò)上宗豫直言不諱謀差事,挪用公司善款,更可恨的是丟了差事后竟以女兒為交換問夏夫人騙取錢財。虞老先生見人拆招,逢人要錢可謂出神入化。
家茵的愛情也隨著虞老先生一次次的“借錢”在泥潭中越陷越深,“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念書好不好”小蠻童真的哀求更讓家茵惻隱,終于,將這份殘存的愛深深埋葬。家茵對他的恨由此越積更深,正應(yīng)了標(biāo)題“多少恨”。
恨遠(yuǎn)不止這些,其實這是三個女人“恨”的故事,玩著骨牌到天亮默默等待的母親,害病獨守鄉(xiāng)下的夏太太,奔赴天涯不忍離去的家茵。三個女人在舊社會追尋著自己的愛情和自己的命運,但誰都沒有幸免,無一都是同一下場,終究痛苦一生。
雖然這是張姨故事的固有結(jié)局,但不免為這家茵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愛情,幾個女人悲慘的下場仍要感嘆番,就像那只破香水瓶里枯萎的花有些荒涼,又仿佛在天涯里叫著一兩聲的破船充滿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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