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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八章
引導(dǎo)語:說張愛玲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異數(shù)”當(dāng)不為過。文字在她的筆下,才真正的有了生命,直鉆進(jìn)你的心里去。那么有關(guān)她的長篇小說,大家知道哪些?喜歡閱讀哪一部呢?下面是小編收集她的《十八春》第八章原文,我們一起閱讀學(xué)習(xí)吧。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兩三點鐘是一天內(nèi)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xué)校里,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里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母在家。這一天下午,衖堂里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框喝,便提著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了?豫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不起豫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lǐng)著那客人已經(jīng)走進(jìn)來了。顧老太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豫瑾。
豫瑾笑著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你怎么瘦了?"豫瑾笑道:"大概鄉(xiāng)下出來的人總顯得又黑又瘦。"顧老太太道:"你媽好嗎?"豫瑾頓了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jīng)故世了。"顧老太太驚道:"啊?"顧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著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著豫瑾,道:"這是幾時的事?"豫瑾道:"就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沒寄訃聞來,我想著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他把他母親得病的經(jīng)過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她年紀(jì)輕輕的倒死了!"其實豫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輩永遠(yuǎn)都是小孩。
顧太太嘆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豫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顧老太太點頭道:"那倒是!豫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yī)院的院長了。年紀(jì)這樣輕,真了不得。"豫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說的,'鄉(xiāng)下第一,城里第七。'"顧太太笑道:"你太謙虛了。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媽,你記得?"當(dāng)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qū)τ谠ヨ仲p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么事情嗎?"豫瑾道:"我因為醫(yī)院里要添辦一點東西,我到上海來看看。"顧太太又問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說住在旅館里,顧老太太便一口說:"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里總不大方便。"顧太太忙附和著,豫瑾遲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走。"顧太太又向豫瑾解釋道:"去年那時候曼璐出嫁了,我們因為家里人少,所以把樓下兩間屋子分租出去了。"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提起曼璐。顧老太太跟著就說:"曼璐結(jié)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道:"我聽說的。她好吧?"顧老太太道:"她總算運氣好,碰見這個人,待她倒不錯。她那姑爺挺會做生意的,現(xiàn)在他們自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顧老太太對于曼璐嫁得金龜婿這一回事,始終認(rèn)為是一個奇跡,也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樁事,所以一說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聽,一面說:"噢──噢──那倒挺好。"顧太太看他那神氣有點不大自然,好象他對曼璐始終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大概他決不會上這兒來的,因為避嫌疑的緣故。
磨刀的在后門外哇啦哇啦喊,說刀磨好了,顧太太忙起身下樓,豫瑾趁勢也站起身來告辭。她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豫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來,現(xiàn)在我還有點事,要上別處去一趟。"顧太太道:"那么你早點來,來吃飯。"
當(dāng)天晚上,豫瑾從旅館里把兩件行李運到顧家,顧太太已經(jīng)把樓下那間房給收拾出來了,她笑著喊她的兩個兒子:"偉民,杰民,來幫著拿拿東西。"豫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間里去。兩個孩子也跟進(jìn)來了,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著。顧太太道:"這是瑾哥哥。杰民從前太小了,大概記不得了,偉民你總該記得的,你小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他給你鬧得睡不著覺,火起來了。"偉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跟他母親一樣高了,聽見這話,不禁有些訕訕的,紅著臉不作聲。
顧老太太這時候也走進(jìn)房來,笑道:"東西待會兒再整理,先上去吃飯吧。"顧太太自到廚房里去端菜,顧老太太領(lǐng)著豫瑾一同上樓。今天他們因為等著豫瑾,晚飯吃得特別晚。曼楨吃過飯還得出去教書,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里吃著。豫瑾走進(jìn)來,一看見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還當(dāng)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楨放下碗筷,站起身來笑道:"瑾哥哥不認(rèn)識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太認(rèn)識她了,所以望著她發(fā)怔。他笑著說了聲:"是二妹吧?要在別處看見了,真不認(rèn)識了。"顧老太太道:"本來嗎,你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偉民大呢。"
曼楨又把筷子拿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先吃了。因為我吃了飯還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飯,揀了兩塊咸白菜在那里吃著,覺得很不過意。等到顧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進(jìn)來,曼楨已經(jīng)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點。"曼楨笑道:"不吃了,我已經(jīng)飽了。媽,我讓你坐。"她站起來,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親椅背上慢慢地喝著,看見她母親夾了一筷辣椒炒肉絲送到豫瑾碗里去,便道:"媽,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顧太太笑道:"噯喲,真的,我倒忘了。"顧老太太笑道:"這孩子記性倒好。"她們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記得的原因,是因為她小時候恨豫瑾奪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搶著替他盛飯,在碗底抹上些辣醬。他當(dāng)時總也知道是她惡作劇,但是這種小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現(xiàn)在當(dāng)然忘得干干凈凈了。他只覺得曼楨隔了這些年,還記得他不愛吃什么,是值得驚異的。而她的聲容笑貌,她每一個姿態(tài)和動作,對于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而現(xiàn)在都到眼前來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nèi)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常客,他們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里特別沉重,他在他們家一直用慣這種筷子,現(xiàn)在又和他們一門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之感,在那黃黯黯的燈光下。
豫瑾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了早睡的習(xí)慣,九點半就睡了。顧太太在那里等門,等曼楨回來,顧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盡坐著和媳婦說話,說起侄女兒的生前種種,說說又掉眼淚。又談到豫瑾,婆媳倆異口同聲都說他好。顧太太道:"所以從前曼璐他們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們沒福氣,不該有這樣一個好女婿。"顧老太太道:"這種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顧太太道:"豫瑾今年幾歲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誤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我想想都覺得不過意。"顧老太太點頭道:"可不是嗎?他娘就這么一個兒子,三十歲出頭了還沒娶親,她準(zhǔn)得怪我們呢。死的時候都沒一個孫子給她穿孝!"顧太太嘆道:"豫瑾這孩子呢也是太癡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們的思想都朝一條路子上走。還是顧老太太嘴快,先說了出來,道:"其實曼楨跟他也是一對兒。"顧太太低聲笑說:"是呀,要是把曼楨給了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了?上鼧E已經(jīng)有了沈先生。"顧老太太搖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zhǔn)兒呢。認(rèn)識了已經(jīng)快兩年了,照這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態(tài)度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hù),便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象脾氣有點不爽快。"顧老太太道:"我說句粗話,這就是'騎著茅坑不拉屎!'"說著,她呵呵地笑起來了。顧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們家里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飯后,豫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楨告訴世鈞,現(xiàn)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里,他是個醫(yī)生,在故鄉(xiāng)的一個小城里行醫(yī)。她說:"有幾個醫(y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可佩服。我們?nèi)フ宜務(wù)劇?quot;她和世鈞一同來到豫瑾的房間里,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guān)于鄉(xiāng)下的情形,城鎮(zhèn)的情形,她對什么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不覺得他的態(tài)度有什么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guān)于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世鈞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嚜!"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象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去辦醫(yī)院。干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世鈞沒說什么。走到衖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zhuǎn)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后,世鈞每次到她家里來,總有豫瑾在座。有時候豫瑾在自己房間里,曼楨便把世鈞拉到他房里去,三個人在一起談?wù)務(wù)f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jié)婚了,而她不愿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dāng)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里現(xiàn)在改了規(guī)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里吃,所以談話的機(jī)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跡上稍微疏遠(yuǎn)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xùn)|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干時日,不會變質(zhì)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里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jìn)來。豫瑾本來在那里猜測著,她和她這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現(xiàn)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杰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學(xué)校里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guān)夜學(xué),還是誰跟誰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今天他在那里說他們要演一出戲,他在這出戲里也要擔(dān)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yī)生。顧太太道:"好好,快吃飯吧。"杰民爬了兩口飯,又道:"媽,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說這出戲非常有意義,是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她只向他臉上端相著,道:"你嘴角上黏著一粒飯。"杰民覺得非常泄氣,心里很不高興,懶洋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顧太太道:"還在那兒。"他哥哥偉民便道:"他要留著當(dāng)點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那里發(fā)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lǐng)。
這一天下午,豫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同時,世鈞和曼楨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豫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世鈞和曼楨走過他房門口,聽見里面一片笑聲,原來杰民在那里逼著豫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yī)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曼楨和世鈞立在房門口看著,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杰民只管磨著他。孩子們向來是喜歡換新鮮的,從前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鈞非常親近,現(xiàn)在有了豫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xiàn)在他卻特別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豫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杰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豫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xiàn)在簡直變成個鄉(xiāng)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曼楨道:"還有隔壁這只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xí)慣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著,看看書就睡著了。"曼楨道:"我那兒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
杰民抱了一大?書走進(jìn)來,全是她書架上的,內(nèi)中還有兩本是世鈞送她的。她一本本檢視著,遞給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過沒有?"豫瑾笑道:"都沒看過。告訴你,我現(xiàn)在完全是個鄉(xiāng)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兒有工夫看書。"他站在電燈底下翻閱著,曼楨道:"噯呀,這燈泡不夠亮,得要換個大點的。"豫瑾雖然極力攔阻著,曼楨還是上樓去拿燈泡去了。世鈞這時候就有點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點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咭咭呱呱說他那出戲,把情節(jié)告訴豫瑾。
曼楨拿了只燈泡來,笑道:"世鈞,你幫我抬一抬桌子。"豫瑾搶著和世鈞兩人把桌子抬了過來,放在電燈底下,曼楨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讓我來。"曼楨笑道:"不要緊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電燈上那只燈泡一擰,摘了下來,這間房屋頓時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來之前的一剎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楨的腳踝,他正站在桌子旁邊,實在沒法子不看見。她的腳踝是那樣纖細(xì)而又堅強(qiáng)的,正如她的為人。這兩天她母親常常跟豫瑾談家常,豫瑾知道他們一家七口人現(xiàn)在全靠著曼楨,她能夠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怨意,他覺得真難得。他發(fā)現(xiàn)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兩樣。她真是充滿了朝氣的,F(xiàn)在他甚至于有這樣一個感想,和她比較起來,她姊姊只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了。
燈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臉上。曼楨蹲下身來,跳下桌子,笑道:"夠亮了吧?不過你是要躺在床上看書的,恐怕還是不行。"豫瑾道:"沒關(guān)系,一樣的?蓜e再費事了!"曼楨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樓去,把一只臺燈拿了來。世鈞認(rèn)得那盞臺燈,就是曼楨床前的那一盞。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著臺燈看著書。他也覺得這燈光特別溫暖么?世鈞本來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負(fù)氣的樣子,因為曼楨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認(rèn)為他的妒忌是沒有根據(jù)的。將來他們結(jié)婚以后,她對他的朋友或者也是這樣殷勤招待著,他也決不會反對的──他不見得腦筋這樣舊,氣量這樣小?墒抢碇菤w理智,他依舊覺得難以忍受。
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臨走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向黑暗的街頭,而他們?nèi)耘f像一家人似的團(tuán)聚在燈光下。
顧太太這一向冷眼看曼楨和豫瑾,覺得他們倆很說得來,心里便存著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見世鈞不大來了,更是暗暗高興,想著一定是曼楨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午飯后,顧太太在桌上鋪了兩張報紙,把幾升米攤在報紙上,慢慢地揀出稗子和沙子。豫瑾便坐在她對過,和她談天。他說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顧太太覺得非常惋惜,因道:"我們也想回去呢,鄉(xiāng)下也還有幾畝地,兩間房子,我們老太太就老惦記著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這么說著,說起你娘,我說我們到鄉(xiāng)下去,空下來可以弄點吃的,接她來打打小牌,我們老姊妹聚聚。哪曉得就看不見了呢!"說著,又長嘆一聲。又道:"鄉(xiāng)下就是可惜沒有好學(xué)校,孩子們上學(xué)不方便。將來等他們年紀(jì)大些,可以住讀了,有這么一天,曼楨也結(jié)婚了,我真跟我們老太太下鄉(xiāng)去了!"
豫瑾聽她的口氣,彷佛曼楨的結(jié)婚是在遙遠(yuǎn)的將來,很不確定的一樁事情,便微笑問道:"二妹沒有訂婚么?"顧太太低聲笑道:"沒有呀。她也沒有什么朋友,那沈先生倒是常來,不過這種不知底細(xì)的人家,曼楨也不見得愿意。"她的口風(fēng)豫瑾也聽出來了,她顯然是屬意于他的。但是曼楨本人呢?那沈先生對于她,完全是單戀么?豫瑾倒有些懷疑。可是,人都有這個脾氣,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總是特別容易相信。豫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點活動起來了。
這一向,他心里的苦悶,也不下于世鈞。
世鈞今天沒有來,也沒打電話來。曼楨疑心他可會是病了,不過也說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來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臺上往下看著。看了半天,無情無緒地走到隔壁房間里來,她母親見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電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請請他。"豫瑾笑道:"我請,我請。我到上海來了這些天,電影還一趟也沒看過呢!"曼楨笑道
。"我記得你從前頂愛看電影的,怎么現(xiàn)在好象不大有興趣了?"豫瑾笑道:"看電影也有癮的,越看得多越要看。在內(nèi)地因為沒得看,憋個兩年也就戒掉了。"曼楨道:"有一張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過現(xiàn)在不知道還在那兒演著嗎。"她馬上找報紙,找來找去,單缺那一張有電影廣告的。她伏在桌上,把她母親鋪著揀米的報紙掀起一角來看,顧太太便道:"我這都是舊報紙。"曼楨笑道:"喏,這不是今天的嗎?"她把最底下的一張報紙抽了出來,顧太太笑道:"好好,我讓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這次這米不好,沙子特別多,把我揀得頭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楨在報上找出那張影片的廣告,向豫瑾說:"最后一天了。我勸你無論如何得去看。"豫瑾笑道:"你也去。"曼楨道:"我已經(jīng)看過了。"豫瑾笑道:"要是有你說的那么好,就有再看一遍的價值。"曼楨笑道:"你倒訛上我了!不,我今天實在有點累,不想再出去了,連我弟弟今天上臺演戲,我也不打算去看。"豫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豫瑾手里拿著她借給他的一本書,他每天在臨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書卷著折著,封面已經(jīng)脫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書看成這個樣子!"曼楨笑道:"這么一本破書,有什么要緊。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豫瑾道:"噯。我已經(jīng)多住了一個禮拜了。"他沒有說:"都是為了你。"這些話,他本來預(yù)備等到臨走那天對曼楨說,如果被她拒絕了,正好一走了之,被拒絕之后仍舊住在她家里,天天見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現(xiàn)在又想,難得有這么一個機(jī)會,沒有人在旁邊。
他躊躇了一會,便道:"我很想請姑外婆跟表舅母到鄉(xiāng)下去玩,等偉民他們放春假的時候,可以大家一塊兒去,多住幾天?梢宰≡谖覀冡t(yī)院里,比較干凈些。你們大概不放假?"曼楨搖搖頭笑道:"我們一年難得放幾天假的。"豫瑾道:"能不能告幾天假呢?"曼楨笑道:"恐怕不行,我們那兒沒這規(guī)矩。"豫瑾露出很失望的樣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夠去玩一趟,那地方風(fēng)景也還不錯,一方面你對我這人也可以多認(rèn)識認(rèn)識。"
曼楨忽然發(fā)覺,他再說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趨勢。事出意外,她想著,趕緊攔住他吧。這句話無論如何不要讓他說出口,徒然落一個痕跡。但是想雖這樣想著,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著,她只是低著頭,緩緩地把桌上遺留著的一些米粒擄到面前來,堆成一小堆。
豫瑾道:"你一定想我這人太冒失,怎么剛認(rèn)識了你這點時候,就說這些話。我實在是因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來,以后見面的機(jī)會很少了。"
曼楨想道:"都是我不好。他這次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小時候這樣頑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總是跟他們搗亂,現(xiàn)在想起來很抱歉,所以對他特別好些。沒想到因為抱歉的緣故,現(xiàn)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豫瑾微笑著說道:"我這些年來,可以說一天忙到晚,埋頭在工作里,倒也不覺得自己是漸漸老了。自從這次看見了你,我才覺得我是老了。也許我認(rèn)識你已經(jīng)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楨沉默了一會,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過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豫瑾頓了頓,道:"是因為沉世鈞嗎?"曼楨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她算是默認(rèn)了。她是有意這樣說的,表示她先愛上了別人,所以只好對不起他了,她覺得這樣比較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其實她即使先碰見他,后碰見世鈞,她相信她還是喜歡世鈞的。
她現(xiàn)在忽然明白了,這一向世鈞的態(tài)度為什么這樣奇怪,為什么他不大到這兒來了。原來是因為豫瑾的緣故,他起了誤會。曼楨覺得非常生氣──他這樣不信任她,以為她這樣容易就變心了?就算她變心了吧,世鈞從前不是答應(yīng)過她的么,他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搶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說的話,難道不算數(shù)的?他還是一貫的消極作風(fēng),一有第三者出現(xiàn),他馬上悄悄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有,這人太可恨了。
曼楨越想越氣,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心已經(jīng)飛到世鈞那里去了,幾乎忘了豫瑾的存在。豫瑾這時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對過,半晌,終于站起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待會兒見。"
他走了,曼楨心里倒又覺得一陣難過。她悵然把她借給他的那本書拿過來。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書卷成一個圓筒,緊緊地握在手里,在桌上托托敲著。
已經(jīng)近黃昏了,看樣子世鈞今天不會來了。這人真可惡,她賭氣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記著他,等他他又不來。
她走到隔壁房間里,她祖母今天"犯陰天",有點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親戴著眼鏡在那兒做活。曼楨道:"杰民今天演戲,媽去不去看?"顧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樣,犯陰天,腰酸背疼的。"曼楨道:"那么我去吧,一個人也不去,太讓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楨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臉上望了望,她母親始終淡淡的,不置一詞。曼楨也有些猜到兩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說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學(xué)校里看戲去了。
她走了沒有多少時候,電話鈴響了,顧太太去聽電話,卻是豫瑾打來的,說:"我不回來吃飯了,表舅母別等我。我在一個朋友家里,他留我在這兒住兩天,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聽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帶著微笑,那一點笑意卻很勉強(qiáng)。顧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剛才曼楨給他碰了釘子,他覺得難堪,所以住到別處去了。
顧太太心里已經(jīng)夠難過的,老太太卻又絮絮叨叨問長問短,說:"住到朋友家去了?怎么一回事,曼楨一個人跑出去了。兩個小人兒別是拌了嘴吧?剛才還好好的嚜,我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顧太太嘆了口冷氣,道:"誰知道怎么回事!曼楨那脾氣,真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楨的事,馬上就好象感情無處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兒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經(jīng)哭哭啼啼告訴她夫妻失和的事,近來不知道怎么樣,倒又有好些日子不聽見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個電話給曼璐,問她這一向身體可好。曼璐聽她母親的口氣好象要來看她,自從那一次她妹妹來探病,惹出是非來,她現(xiàn)在抱定宗旨,盡量避免娘家人到她這里來,寧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來要出來的,我明天來看媽。"顧太太倒楞了一楞,想起豫瑾現(xiàn)在住在他們家里,曼璐來了恐怕不大方便。豫瑾今天雖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許要回來了,剛巧碰見。她躊躇了一會,便道:"你明天來不大好,索性還是過了這幾天再來吧。"曼璐倒覺得很詫異,問:"為什么?"顧太太在電話上不便多說,只含糊地答了一聲:"等見面再說吧。"
她越是這樣吞吞吐吐,曼璐越覺得好奇,在家里獨守空閨,本來覺得十分無聊,當(dāng)天晚上她就坐汽車趕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們都在學(xué)校里開游藝會,婆媳倆冷清清地吃了晚飯,便在燈下對坐著揀米。曼璐忽然來了,顧太太倒嚇了一跳,還當(dāng)她跟姑爺鬧翻了,賭氣跑出來了,只管向她臉上端相著,不看見她有淚容,心里還有些疑惑,問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沒有什么事。我一直想來的,明天不叫來,所以我今天來了。"
她還沒坐定,顧老太太就夾七夾八地?fù)屩嬖V她:"豫瑾到上海來了,你媽有沒有跟你說,他現(xiàn)在住在我們這兒。他娘死了,特為跑來告訴我們。這孩子,幾年不見,比從前更能干了,這次到上海來,給他們醫(yī)院里買愛克司光機(jī)器。剛過了三十歲的人,就當(dāng)了院長,他娘也是苦命,沒享到幾年福就死了,我聽見了真難受,幾個侄女兒里頭,就數(shù)她對我最親熱了──哪兒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的前頭!"說著,又眼淚汪汪起來。
曼璐只聽得頭里兩句,說豫瑾到上海來了,并且住在他們這兒,一聽見這兩句話,馬上耳朵里嗡的一聲,底下的話一概聽不見了。怔了半天,她彷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別過臉去問她母親:"豫瑾住在我們這兒?"顧太太點點頭,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個朋友家過夜,不回來了。"曼璐聽了,方才松了一口氣,道:"剛才你在電話上叫我明天不要來,就是為這緣故?"顧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著你來了,還是見面好不見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沒有什么。"顧太太道:"照說呢,也沒什么,已經(jīng)這些年了,而且我們本來是老
親,也不怕人家說什么──"一語未完,忽然聽見門鈴響。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qū)^一面穿衣鏡里張了一張,攏了攏頭發(fā),深悔剛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了,連衣服也沒有換一件。
顧老太太道:"可是豫瑾回來了?"顧太太道:"不會吧,他說今天晚上不回來了。"顧老太太道:"不會是曼楨他們,這時候才八點多,他們沒那么快。"曼璐覺得樓上樓下的空氣都緊張起來了,彷佛一出戲就要開場,而她身為女主角,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臺詞一句也記不得,腦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顧太太推開窗戶,嚷了聲:"誰呀?"一開窗,卻有兩三點冷雨灑在臉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媽子也在后門口嚷:"誰呀?……哦,是沈先生!"顧太太一聽見說是世鈞,頓時氣往上?,回過身來便向曼璐說:"我們上那邊屋去坐,我懶得見他。是那個姓沉的。我想想真氣,要不是他──"說到這里,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便源源本本,把這件事的經(jīng)過一一訴給她女兒聽。豫瑾這次到上海來,因為他至今尚未結(jié)婚,祖母就在背后說,把曼楨嫁給他倒挺好的,報答他十年未娶這一片心意?此麑β鼧E也很有意思,曼楨呢也對他很好,不過就因為先有這姓沉的在這里……
世鈞今天本來不打算來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來找曼楨,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白天憋了一天,沒有來,晚上還是來了。樓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這里,曼楨就在上面把樓梯上的電燈開了,今天沒有人給他開燈,他就猜著曼楨也許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忽然覺得腳上熱烘烘的,原來地下放著一只煤球爐子,上面還煮著一鍋東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嚇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來。走到樓上,看見顧老太太一個人坐在燈下,面前攤著幾張舊報紙,在那里揀米。世鈞一看見她,心里便有點不自在。這一向顧老太太因為覺得他是豫瑾的敵人,她護(hù)著自己的侄孫,對世鈞的態(tài)度就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世鈞是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冷遇過的,他勉強(qiáng)笑著叫了聲"老太太"。她抬起頭來笑笑,嘴里嗡隆了一聲作為招呼,依舊揀她的米。世鈞道:"曼楨出去了嗎?"顧老太太道:"噯,她出去了。"世鈞道:"她上哪兒去了?"顧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磻蛉チ税?"世鈞這就想起來,剛才在樓下,在豫瑾的房門口經(jīng)過,里面沒有燈。豫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塊兒看戲去了。
椅子背上搭著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jǐn)R著一只皮包,好象有客在這里。是曼楨的姊姊吧?剛才沒注意,后門口彷佛停著一輛汽車。
世鈞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但是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來也沒帶雨衣,走出去還許叫不到車子。正躊躇著,那玻璃窗沒關(guān)嚴(yán),一陣狂風(fēng),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顧老太太忙去關(guān)窗戶,通到隔壁房間的一扇門也給風(fēng)吹開了,顧太太在那邊說話,一句句聽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給豫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著這樣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鄉(xiāng)去的,老太太也稱心了。我們兩家并一家,好在本來是老親,也不能說我們是靠上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輕聲點,以后便嘁嘁喳喳,聽不見了。
顧老太太拴上窗戶,回過身來,面不改色的,那神氣好象是沒聽見什么,也不知耳朵有點聾呢還是假裝不聽見。世鈞向她點了個頭,含糊地說了聲"我走了"。不要說下雨,就是下錐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無論怎樣性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還是得一步步試探著,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氣烘烘地沖下樓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世鈞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親勢利──本來嘛,豫瑾的事業(yè)可以說已經(jīng)成功了,在社會上也有相當(dāng)?shù)匚涣,不像我是剛出來做事,將來是怎么樣,一點把握也沒有。曼楨呢,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不過因為她跟我雖然沒有正式訂婚,已經(jīng)有了一種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豫瑾有點相見恨晚吧?……好,反正我決不叫她為難。"
他把心一橫,立下這樣一個決心。下了樓,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里搓洗抹布,看見他就說:"雨下得這樣大,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這兒有把破傘,要不要撐了去?"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相形之下,世鈞心里更覺得一陣凄涼。他朝她笑了笑,便推開后門,向蕭蕭夜雨中走去。
樓上,他一走,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里去報告:"走了。……雨下得這樣大,曼楨他們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老太太一進(jìn)來,顧太太便不言語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著,只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為曼璐自己已經(jīng)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dá)的,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象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里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象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guān),她已經(jīng)沒有妒忌的權(quán)利了。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來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jīng)有了朋友嗎,又讓豫瑾多受一回刺激。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他到現(xiàn)在還在那里追逐著一個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動。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癡心。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guī)諫他一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著一種非份的希望的,尤其因為現(xiàn)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dāng)著她祖母,也不便說什么,曼璐隨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豫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捻開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從前的臥房,不過家具全換過了,現(xiàn)在臨時布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房間顯得很空。豫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換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干凈了,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他床上。枕邊還有一本書。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象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要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曼璐道:"他的東西都在這里,明天不回來,后天也要來拿東西的。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顧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見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顧太太道:"其實當(dāng)然沒有什么,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鬧了!"曼璐不耐煩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會帶累你的!"也不知道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盡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后來總要惹得曼璐發(fā)脾氣為止。
第二天,豫瑾沒有回來。第三天午后,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顧太太這一天擔(dān)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面,便舊情復(fù)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jīng)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里攔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讓她和豫瑾單獨會面,又好象是加以監(jiān)視,做得太明顯了。
豫瑾來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倚在床欄桿上微笑望著他。豫瑾吃了一驚,然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終于微笑著向她微微一點頭。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子里空得像洗過了一樣。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著。
還是曼璐先開口。她說:"你馬上就要走了?"豫瑾道:"就是兩點鐘的車。"曼璐道:"一定要走了?"豫瑾道:"我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曼璐抱著胳膊,兩肘撐在床欄桿上,她低著眼皮,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實你不該上這兒來的。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yīng)當(dāng)高高興興的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
她這一席話,豫瑾倒覺得很難置答。她以為他還在那里迷戀著她呢。他也無法辯白。他頓了一頓,便道:"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干嗎?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聽見他們說的。他們只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xì)訴衷情,成為更進(jìn)一步的深談了。于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豫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里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打量著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豫瑾微笑道:"人總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xiàn)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年紀(jì)的關(guān)系,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jīng)羞于承認(rèn)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都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jìn)來,拎著一只提籃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后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著,你帶到火車上吃。"豫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雇車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衖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里,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前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xiàn)在想起來,卻已經(jīng)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也還在那里,掀到某一頁。她前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她認(rèn)識的,還有那只臺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二妹對豫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只臺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賣弄風(fēng)情。只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無論怎么樣賣弄風(fēng)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jī)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jì)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jīng)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jīng)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給她留下。為什么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母親說,那人已經(jīng)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么,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jié)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只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么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屋子里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紙拋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別難過了。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知道,我真擔(dān)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爺嘔氣,不要一看見豫瑾,心里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
張愛玲主要作品(1920年陰歷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散文集《流言》、散文小說合集《張看》、中短篇小說集《傳奇》、長篇小說《傾城之戀》、《半生緣》、《赤地之戀》。晚年從事中國文學(xué)評價和《紅樓夢》研究。
說張愛玲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異數(shù)”當(dāng)不為過。文字在她的筆下,才真正的有了生命,直鉆進(jìn)你的心里去。喜歡張愛玲的人對她的書真是喜歡,閱讀的本身就能給讀書的人莫大的快感。閱讀的快樂只有在她那里才可以得到,至少對我是這樣。讀別的書你或許能知道道理,了解知識,得到震撼,但是只有讀張愛玲的文章你才是快樂的。即便是有點悲劇意味的《十八春》依然如此!
張愛玲是世俗的,但是世俗的如此精致卻除此之外別無第二人可以相比。讀她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她對人生的樂趣的觀照真是絕妙!張愛玲的才情在于她發(fā)現(xiàn)了,寫下來告訴你,讓你自己感覺到!她告訴你,但是她不炫耀!張愛玲最有名的'一本集子取名叫《傳奇》其實用傳奇來形容張愛玲的一生是最恰當(dāng)不過了。張愛玲有顯赫的家世,但是到她這一代已經(jīng)是最后的絕響了,張愛玲的童年是不快樂的父母離婚,父親一度又揚(yáng)言要殺死她,而她逃出父親的家去母親那里,母親不久就又去了英國,她本來考上了倫敦大學(xué),卻因為趕上了太平洋戰(zhàn)爭,只得去讀香港大學(xué),要畢業(yè)了,香港又淪陷,只得回到上海來。她與胡蘭成的婚姻也是一個大的不幸。本來在文壇成名是件好事,可是這在解放后居然成了罪狀,最后只得遠(yuǎn)走它鄉(xiāng)!
張愛玲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個善于將藝術(shù)生活化,生活藝術(shù)化的享樂主義者,又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悲劇感的人;她是名門之后,貴府小姐,卻驕傲的宣稱自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悲天憐人,時時洞見蕓蕓眾生“可笑”背后的“可憐”,但實際生活中卻顯得冷漠寡情;她通達(dá)人情世故,但她自己無論待人穿衣均是我行我素,獨標(biāo)孤高。她在文章里同讀者拉家常,但卻始終保持著距離,不讓外人窺測她的內(nèi)心;她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大紅大紫,一時無二,然而幾十年后,她在美國又深居淺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以至有人說:“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
現(xiàn)代女作家有以機(jī)智聰慧見長者,有以抒發(fā)情感著稱者,但是能將才與情打成一片,在作品中既深深進(jìn)入有保持超脫的,張愛玲之外再無第二人。張愛玲既寫純文藝作品,也寫言情小說,《金鎖記》《秧歌》等令行家擊節(jié)稱賞,《十八春》則能讓讀者大眾如醉如癡,這樣身跨兩界,亦雅亦俗的作家,一時無二;她受的是西洋學(xué)堂的教育,但她卻鐘情于中國小說藝術(shù),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師承《紅樓夢》《金瓶梅》的傳統(tǒng),新文學(xué)作家中,走這條路子的人少而又少。
現(xiàn)代著名作家,四十年代在上海孤島成名,其小說擁有女性的細(xì)膩與古典的美感,對人物心理的把握令人驚異,而作者獨特的人生態(tài)度在當(dāng)時亦是極為罕見。五十年代初她輾轉(zhuǎn)經(jīng)香港至美國,在此期間曾經(jīng)創(chuàng)作小說《秧歌》與《赤地之戀》,因其中涉及對大陸當(dāng)時社會狀態(tài)的描寫而被視為是反動作品。其后作品寥寥,唯有關(guān)于紅樓夢的研究尚可一觀。
張愛玲也曾為香港電懋電影公司編寫《南北一家親》等六個劇本,之后也曾從事翻譯與考證工作。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有深交,她的作品即是透過宋淇介紹給夏志清先生,肯定張愛玲不世出的才情,而享譽(yù)國際。張愛玲遺產(chǎn)的繼承人是宋淇夫婦,其中大部分交由皇冠出版社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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